注1:大母即祖母
王夫人原为捏李纨的错儿,其实何曾交代过什么。不过马道婆请安时,说起一位施主太太为儿子冲喜,将一应身后器物都预备下,以为心诚,定能得神佛庇佑,不期病人还是死了。大家唏嘘谈笑,只当故事解闷儿的。此番见问,忙笑道:“我先前病了半月,想必没听见。”
又告诉李纨:“一个丫头无用,再派一个就是了,何必亲身赶去?既赶去,吩咐清楚就完了,就算说不清,也不该和奴才吵闹。亏你老爷时常夸你,说祭酒家的姑娘,识大体,知礼数....”
话尤未完,李纨已羞窘得面红如血,宝钗忙劝:“大嫂守礼循份,谁人不知。她那样,必有个不可不为的缘故。”
王夫人叹道:“我自知道,她不是轻浮放浪人儿。不过怕人乱编排,说管家奶奶夜阑出门,还和家下男人吵嚷。传出去,兰儿临考日近,他又是个心重的孩子,一时添了病,可怎么样呢——你别说凤丫头也传男人问话,那都是她娘家陪房,与外人不同。且你大嫂子孀居,规矩上自当重一层。”
一席话合到贾政心坎上,他原怕李纨难堪,要帮她打个圆场,这会子听说,即转口道:“你太太说的是。前儿我问过先生,言道兰哥儿火候满了,下场必得高发。
目今当以箕裘为念,循善蹈之,果然雁塔题名,趁着祖宗名望尚在,托举他选个好缺。届时我在幕宾里请几位夫子,随他任上去,以兰哥儿的聪慧,做一位能员是松松的,岂不也为你挣一份荣华。”
说到这里,终究自己做公爹的,不便对寡媳直白教导,于是道:“如今你弟妇进门,有什么事体交给她。你只管为兰哥儿温养药食,捡点行囊。若有一二错处,我也不敢放他去了。”
李纨唯唯连声,腹内却啮齿暗恨。原来贾兰年小,志向却高,说他父亲当年不纳捐,如今他也要自己考。又说捐监容易,终非科甲正途,做不得高官。李纨不愿儿子远行,又不忍拂他的意,前思后想,遂誊出贾兰卷稿,悄悄呈给李祭酒看。李祭酒连赞“意精语切”,说“孩子取中是停妥的,你别慈母败儿,误着他”。
李纨欢喜无尽,从此转了心性,反怕南行不成,辜负儿子的本领。今番见王夫人行径,深恐她拿贾兰做幌子,哄得他叔侄留京,既免去宝玉奔波之苦,又遏压了贾兰前程。及听贾政说“不敢放他去”,便当他误中夫人机关,一时气急攻心,脱口道:“我不曾说什么,都是邢妹妹急公好义,才训斥了奴才两句。”
岫烟自王夫人问话,已知来者非善,又见她婆媳妯娌刺猬钻蒺藜似的,一个顶一个的尖刺儿,自己在这里,倒像安心看人笑话儿。意欲托故走开,却无时机插口,只得垂目屏息坐在一旁。这忽儿听见李纨的话,惊诧之余不免又气又笑,想一想,因对贾政王夫人道:“
也怪我见识浅,胆子小,不知道轻重。我原想,王爷看重林姐姐,万一他听见议论,说林姐姐才倒头,家下人就怠慢她——即便是讹传,总归不大好的。再看戏文上唱的,御史老爷们厉害的很,倘若他们听说,再参个“治家不严,纵奴狂逆”的罪,那还了得么!
我又害怕,又着急。且那时园里只剩嫂子一个主事的,她拉我前头去,做个见证,我再推脱,哪里还成个人呢。为着林姐姐和嫂子素日厚待的情谊,就算她不开口,我也要不顾外人身份,陪她走一趟。”
贾政放下茶盅,对着岫烟望了一望,想道:“只道她女红出色,倒不料还有这般见识。到底祖上做过官,即使贫寒了,眼界儿总是有的。”因问:“你们去了,后来如何?”
岫烟先看他面黑如锅底,次后渐渐平缓,便知自己的话说着了,复把紫鹃谢了又谢,道:“我们去了,那位魏副管事先推人手车马不够,后说棺木冲撞吉期。
大嫂子着急,偏她厚道,不会训斥人,碧月也是个年轻姑娘。是我僭越说了几句话儿,却没有争吵的意思,只劝魏管事醒醒酒,一味磨蹭造次,那才冲撞了喜日子哩。
正说,周大叔从别处过来了,大约他也听见了些原委,就说他帮忙派人,又劝魏管事回值房歇歇。我们看他出面,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者天晚不便逗留,就自回园去了。”
贾政先闻听此言,和王福之语都对景儿,也就信了八九分。坐一时,越想越怪王夫人多事,不过他一向不理女人家官司,遂沉声道句“散了罢”,站起便向外走。
王夫人瞧他冷冷的,面上就有些挂不住,赶上两步,笑道:“老爷前日夸邢丫头绣技好,要送她一套山水画册做样子。这会子忘了送礼,邢丫头知道,可要怪的。”
贾政停步,偏头想了想,道:“画册在书房,过会子就叫人送去,我还给兰儿选了几本书,一并送进园。”言毕,负手慢慢踱出房门。
王夫人攒眉立在当地,骤而一转身,喝道:“好奴才呀!吃几碗贾家饭,就忘了自己斤两,大模大样顶起杠来了,也不想他配不配!”
正骂,周瑞家的进了屋子,赔笑道:“怨不得太太生气,那厮无礼,原也有个缘故。”王夫人斜睨一眼,冷笑道:“知道就说罢。”
周瑞家的在贾政骂刁奴时,已吓得躲出去了,方才廊下潜听,还当王夫人在为魏琪生气。于是跪上脚踏,一面揉腿捏脚,拿腔道:“姓魏的不积德,把老婆女儿都克病了。那厮疼女儿,却盼老婆早死,偏他老婆一口气不散,反而女儿病入膏肓。他心里恨,又说不出口,就整天吃酒骂人。
二爷大婚那日,本该邓副管事当值,赶巧他老婆临盆,不得已,才叫魏琪顶班。魏琪怪林管事偏心,行动压制他,说:‘他看我是老爷的人,怕我得重用,抢了他大总管的差,就先下狠手,要治死我...’灌丧了黄汤没处溺,可巧大奶奶使他,他就指桑骂槐顶撞主子....连我们当家也受了无妄之灾。”
王夫人才将指桑骂槐骂李纨呢,听见这话,心里很不中意儿,遂道:“他那样,林之孝就罢了不成?”周瑞家的道:“可不罢了怎的?不过他打碎的物价儿,林管事笔笔记账索赔,至于骂人,只好叫众人塞住耳朵,不理不听罢。”
王夫人“噗嗤”笑了,道:“果然是个老林,忒也木木的了——这个样也好,先冷一冷,大家存体面。”周瑞家的附和不迭,又说了许多奉承拍马话儿,方哄得王夫人高兴,因遣开众人,独留周家的解闷。
岫烟先隔着玻璃,已望见素毡覆地,这会儿出了门,只见屋顶上、树枝上、游廊栏杆上,寸寸砌玉堆琼,分外冷冽。正玩赏,忽闻那厢“嘎吱”门响,一人从耳房探出头,笑道:“我们听见像散了,果然散了。”说时,鹿枝篆儿早抱过氅衣奔来,替她姐妹穿妥,四人同出院门。
行不到顿饭光景,那雪便如琼粉倾坠,下得益发密了,北风尖削,呜鸣如笛。岫烟笼手留神行路,耳听篆儿小雀也似,一会说新学做了梅糖切卷儿,一会说灶间温着干栗鸡脯羹,这会子必已熟烂,就等家去喝呢。
李纨已回头二三次,听见这话,忍不住道:“天冷,原不该耽搁妹妹家去。不过我有句话,要和妹妹说....”岫烟道:“如此,请往我那里坐坐。”李纨想了想,摇头道:“我着急回去看兰儿,左右还有段子路,且走且说罢。”一边说,一边只管叹气。
一时走到背风处,李纨站定,叫一声“邢妹妹”,眼泪就坠珠似掉了下来。岫烟忙拽出帕子递过,瞧她口儿张了闭,闭了张,末后道:“妹妹,你都瞧见了,我日常受的怎样熬煎。人都说老太太,太太怜惜我,月例分红都是上上等儿的,还只管些闲事不操劳。人人说,人人羡慕。
可谁不知凤丫头每年节收了多少孝敬,家下采买,又私藏多少夹带?难道我这孤雁儿倒比人家成双成对的强?如今凤丫头卸任,宝妹妹补缺,越发成了太太膀臂。你瞧才刚有事,太太就让她先走,单留我们在那里....”
岫烟从未见李纨这样说话,一时应承不好,反驳也不好。李纨又哭道:“说起来没脸,碧月素云的爹妈原是我自幼使唤的两个大丫头和两个得力小厮,当初陪了来,凑做两对儿夫妻。她们七八岁上跟着我,和亲女儿也不差什么。如今将满十六了,我已看中两个好孩子,等明年配嫁后,再进来做管事媳妇。如今看,竟然不成了....”
岫烟起先也怪李纨推责。那时分明是她训斥魏琪,争不过,被气得哭,碧月心疼主子,便求岫烟帮忙。魏琪连李纨尚不放在眼里,何况外四路的表姑娘,且仗着酒,言语越来越不恭。岫烟顾念黛玉之情,又体谅李纨孀寡,到最后,反是她护住李纨,一力同魏琪论辩。
幸喜周瑞半途解局,贾政也没有责难的意思,岫烟的气散了不少,且身在客中,只有大事化小,没有小事闹大的。如今听了李纨之语,她便笑道:“嫂子也别这么说,你这样为她们考量,自有好结果的。”
那李纨守节多年,一心一体俱活在儿子身上。今日情急,不得已委屈了岫烟,便想给她赔个不是;二怕她负气道出底里,届时王夫人又做文章;却又不敢拿贾兰说软话儿,怕哪里言差语错,反被岫烟捏住短处。
岫烟早已听明她的意思,见她刹泪不住,少不得把“事已完了,不会对人言”再四保证,又道:“雪地里哭,受了风,明日眼肿了,反露端倪。”李纨听罢,这才收了泪,二人回归大路,唤过丫头们,各自家去不提。
至次日,李纨拣了许多用器吃食送到穿壁台。岫烟原待不收,又恐李纨疑心,反为不美,于是挑了几样惠而不贵的,余者尽皆退回。李纨见状,倒猜不透岫烟意图,直至一二月后,见她言辞举动俱同从前一样,亦未索物求事的,才渐渐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