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经有人问汤问,你此生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彼时汤问坐在路边的烧烤摊上,指了指那条通天的台阶。
“到那里去。”
2.
汤问第一次见到那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台阶的时候,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过重的重量把他的手勒出一道一道发红的痕迹。
他偶然路过那里———为了绕路去医院拿药———他走了一条不曾走过的路线,看到了那条台阶。
那条台阶表面是纯白色的,看起来很光滑,周遭是柔和的光线,却似乎被什么固定在了一小片区域。
汤问站在光圈的边缘,那光线照不到他身上。
他站在台阶下仰头看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快步回家。
他回了家,照常把手上的菜和药材准备一下,然后拿出锅,看了眼时间开始熬药。
趁着间隙他去房间看了看,他妹妹依旧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死气沉沉。
“尽早带到医院去治吧,”今天去拿药时碰到的医生这么和他说,“不然单凭着药她撑不了多久的。”
汤问乖巧的点头,然后不再留恋的转身离开,一副根本没听进去的样子。
他听见医生在后面沉沉叹了口气。
思绪拉回现在,汤问出了房间去烧饭。熬煮的药很快散发出特属于草药药材的苦香,浸了满屋子。
“哥哥…………”
汤问关了火,走进房间:“怎么了?”
汤越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看他,眼睛里盛了恐惧,额头上汗津津的,把头发黏在一起,常年苍白的脸颊上现下红红的,汤问一看就知道她做了噩梦。
“哥哥,”汤越眼眶在慢慢泛红,她看着汤问,眼中盛了些不易察觉的哀求,“爸爸妈妈呢?”
汤问沉默了片刻,没说话,只是转身出去盛药。
他能感觉到汤越一直在目不转睛看着他,直到他身影一拐,弯进了厨房里,隔绝了那道视线。
黑褐色的药盛在碗里,被他端给了汤越,小姑娘低头,眼也不眨的就把这一碗看着苦极了的药喝掉了。
汤问看着她,眼底漆黑一片,看不出情绪。
他这妹妹,乖巧的很。
也聪明的很。
到后来他在那个地方沉沉浮浮,偶然失神时,觥筹交错时,午夜梦回时,九死一生时,恍然抬头,都是她乖乖巧巧喝药的场景,和那一双与他一个模样的黑眼睛。
闪着光,让他这辈子都没敢对视一次。
3.
汤问后来又独自去了几趟那条台阶所在的地方,仰头去看云层,上边被厚厚的云遮了个彻底,看不真切。他只能想象着后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地方。
是什么地方呢,他想,居然建在了天上。
是怎么建的?
依据他贫乏的知识,他想不出来如何在天上建一座城,也不知如何维持那座城的运作。
他生于被时代抛弃的这个遥远的海边小镇,外面高楼林立,飞速发展,而这里停滞不前。
离这个台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烧烤店,他偶尔会去吃一次,坐在小凳子上,在呛人的烟气里听人们天南海北的胡扯。
他们偶尔会说起那个台阶,说起那些有去无回的人。
上去的,自此再没有音信;没上去的,不过多久他们的尸体就会出现在第一级台阶上,身上倒是完好,没有什么伤口,面色也算安详。
死因不明,经历不知,知道的人死了或者杳无音信,只有活着的人兀自猜测,编出一版又一版民间故事流传出去,把这个台阶传的五花八门。
也不是没有想过摧毁它,但没用。火烧,烧不毁;砸它,砸不坏;把周围栏起来,第二日那些障碍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它依然屹立在那里。
于是流言越传越乱,而它岿然不动,仿佛从世界诞生的那日就存在,永生永世的伫立是它不变的信仰。
4.
汤问这一天照往常一样回家,煮饭,熬药。
他扶着汤越坐到餐桌上,这些天她的身体越来越差,长时间的坐着都维持不了身体,吃饭吃久了,就止不住的下滑。
汤问坐在她旁边,没怎么顾上吃饭,只是垂眸去扶着她。
“她熬不过接下来的冬天的,”那位好心的医生说,“把她先带到医院里吧,医疗费什么的我先帮你垫着。”
汤问抿着唇,汤越靠在他身上小口喝着汤,他低头就能看见她脖子上的胎记。
一个很标准很标准的残月形状的胎记,边缘平滑工整的根本不像是一个胎记,而像是有人执笔画上去的。
汤问紧了紧扶她的手。
这个不明来历的胎记,把汤越困在了阴暗的墙里面。
她出不去,外面的人也看不到她。
他讨厌这个愚昧又弱后的地方,也憎恶那些冷心冷情杀人如麻的所谓“祭司”。
他也讨厌找不到离开的路的自己,只能带着她躲躲藏藏,让她终日不见天日,在昏暗的病房里挣扎。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整个小镇麻木又机械的重复着每天单调的生活,偶然有鲜活的吵闹和谈天,却从来不涉及外面的世界。
这里有外面的遗迹,无人驾驶的车停在角落,轮胎周围是翠绿的杂草,空中有公路分层,却早就没有人开着车子上去了。
他曾循着小路往外摸索,在路的顶头看见一片迷雾笼罩了世界,看不清外面有什么。
他原地伫立了许久,试着走了进去,一脚踩进了冰冷冷的水中,寒意顺着脚脖子往上爬,侵袭了他全身。随后就感觉到身体在不可控的往下沉,仿佛水底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他。
他最后还是回去了。
汤问低头去看他的妹妹,她似乎是吃饱了,有些乏了,靠在他身上一下一下的点着头打盹。
经常犯困于她而言,不是件好事情。
汤问弯腰把她抱回床上,草草塞了两口饭,又出了门。
他又一次站在台阶底下,仰头去看隐在云端的台阶。
他估算着自己的体力,在思索抱着汤越能否走到上面。又开始忧心台阶上面有什么。
会不会让汤越的病情更加严重?
他什么也不知道,也无法从他人那里获取有用的信息。
汤问急躁的咬咬牙,回家了。
5.
这里来了两个外乡人。
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快速卷席了整个小镇,人们打起十二分的精气神,用一种揉杂了警惕、敌视、好奇和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傲慢的目光毫不留情毫不掩饰的审视着他们,试图从他们面上看出一丁点儿的不怀好意,就可以此为借口对着他们发动攻击。
汤问躲在屋子里,也在注视着他们。
他们一男一女,身上穿着他从未见过的风格的服饰,华丽极了。
是一对年轻夫妇吧,汤问出神的看着他们手上的对戒,想。
两个外乡人没有在这里受到热情的接待,相反,他们收到了这里的人冷冽的目光与淡漠的态度,处处透露出对他们的不欢迎。
快入冬了,夜里的小镇很冷,家家紧闭着门,露天的地上只有两个外乡人。
汤问哄着汤越入睡,关了灯,摸黑走到餐厅喝水,抬眼看见窗户外面有两个人影在小心的走动。
他看了一会,小心翼翼的打开窗户。
外面一片寂静,他环顾四周,没看见亮着灯的人家,于是他悄悄点起一盏灯,引起了那对夫妇的注意。
他向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到他家里来。
两位外乡人喜出望外,他们很快蹑手蹑脚的进了屋,再三鞠躬表达他们的感谢。
汤问摇摇头,领着他们进了一间空了许久的房间。他揭开上边防着灰尘的被单,示意他们今晚睡在这里。
“明天早上7点前,请务必离开这里。”他说。
两位客人是很体贴的人,第二天汤问醒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并且收拾妥帖,防灰的被单也重新盖上去,餐桌上留了早餐和很多的钱财。
这些钱财足够给汤越添置过冬的衣物与药材。
汤问愣愣的站在原地。
忘记问他们是怎么到达这里的了。
他出了门,如往常一样去买菜拿药,一路上都在有意识地寻找两位异乡人。
他们还没有走,在附近随意的逛。周围带着恶意的目光似乎对他们构不成影响,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低语着,似乎很开心。
汤问记下了他们的位置,也偷听到了他们今晚就要离开的消息。
他用比往常更快的速度买菜拿药回家,照顾着汤越,打算让她今日早一点儿睡,晚上他再去见见那两位异乡人。
汤越喝完药把碗递给汤问,似乎是喝的太快呛到了,她轻轻咳了两声。
汤问转身去洗碗,听见汤越还在断断续续的咳。
他再回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咳了,安静的靠在床边看一本书。
“哥哥,”她说,“我想出去走走。”
今儿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汤问看看外面的天色,又看看精神不错的汤越,还是找了条围巾给她带上,拉着她出门去了。
他带着她在门口晃了晃,又带她去看那个台阶。
汤越仰头去看,因为惊讶微张着嘴。
许久后她才低头咳了两声,把脸埋进围巾里,垂眸敛去了眼底的渴望和惊艳。
“回家吧。”汤问说。
回了家汤越就睡下了。
汤问把家里收拾一下,看了眼时间,天色在变暗,外面也不见多少人了。
他换了一套衣服,又去趟汤越的房间,她安安静静睡着,围巾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汤问去收起围巾,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红褐色。
是干了的血液。
汤问看了半晌,才抬头去看汤越。
她安静的睡着,呼吸轻微,胸口看不到起伏。
就像即将熄灭的残烛。
两位异乡人在往小镇的边缘走去,这个时候他们倒不再聊天,安静而快速的走。
他们听见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们停下脚步,转头看去,看见昨晚收留他们的少年。
他面色因为奔跑太急而通红,连带着眼眶眼底全是红色的。寒凉的深秋的夜他只穿了件单衣就出来,怀里抱着的人却是被妥帖的穿好了厚衣服。
汤问追上了异乡人,他把汤越往上抱了抱,然后看着眼前两个人,如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他迎着他们惊诧的眼神,直直的跪了下去。
一夜收留之情,够不够求一个救命之恩。
那一晚的记忆混乱不堪,最后留在印象里的,是电光火石间瞥到了那块烫金的字。
“唐”。
5.
汤问如往常一样买了菜回家,在岔路口站了片刻,意识到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走台阶所在的那一条路了。
于是他提着菜,走了这一条路。
那条台阶依旧在那,给了汤问一种时间不曾流转过的错觉。
这错觉一直维持到他回家,对上空荡荡的房间。
汤问无声的看着,很久之后才去煮饭。
那年他二十岁,距离他把汤越送出去,已经过了三年了。
第二日汤问没去买菜,他去了那个烧烤摊,坐在那里吃烧烤,从傍晚一直吃到店铺打烊。
“还在吃啊?”店老板问。
汤问“嗯”了声,不说话。
“不想回家?”老板猜道。
汤问点点头。
老板拍拍他的肩:“节哀。”
汤问僵了僵,还是不说话。
他与所有人都说,汤越病死了。
老板坐到他对面:“那你想去哪里啊?”
汤问沉默半晌,伸手去指台阶。
“到那里去。”
老板哈哈笑起来。
“年轻气盛的小子。”他说。
汤问不声不响的吃完最后一根烤串,站起身看老板,片刻后他也笑了。
“年轻气盛。”他学着老板的语气,两个人在愈来愈晚的天色里相对大笑。
汤问回家后背起了早准备好的包,披着夜色往台阶走去。夜里的台阶上依旧是明亮的,可那光照不亮四周,周围是浓稠的黑暗。
这台阶是上天堂的吧,汤问想。
他又想起了汤越,想起了她乖乖巧巧喝药,想起了她离开的那个晚上。
汤问看着异乡人接过汤越,他转身就走,听见一声“哥哥”从背后传来。
他转身看到汤越醒过来了,她眼里闪着泪光,她问:“爸爸妈妈呢?”
汤问与她的目光对上,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眸子里映出他阴沉的眼睛。
他倏地撇开目光。
“我不知道。”
他说完就逃跑了,抱着一个隐秘的,阴暗的,暗不见天的,终究只由他一人把握的秘密逃跑了。
汤问终于抬脚,踏上了这条他仰望了三年的台阶。
无论那上面有什么,他想,我终究会是那个杳无音讯的登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