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初是汤问在台阶上遇到的第一个人,那个时候他已经走了很多很多级台阶了,又累又饿,看了看四周,他坐下来,打开了背包,随意的吃了点干粮,就坐在台阶上环顾四周。

    周围是厚厚的云层,白茫茫一片,总让人感到一股子旷远的寂寥。

    我在哪里啊?

    汤问这么想,他忽然感觉到了一阵不真实感,仿若一场冗长的大梦。

    他没有停顿多久,起了身继续往上走。

    好像过了好多好多年,又好像只有一瞬间,他再抬起头来时,看到前方隐隐闪着金光。

    真像天堂,他想。

    我还活着吗?

    汤问经常这么想,在他机械单调的平时,在他无数次走过那些泥泞的、不平的小路,在他往外眺望,在迷雾的笼罩中看见另一边的零星灯火,他总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后来他回家,看到床上的汤越。

    他看着,才后知后觉的想。

    我还活着。

    她也还活着。

    我们都活在这个恶心透了的地方。

    迷信与宗教禁锢着他们的行动,威胁着他们的生命,他们战战兢兢度过一天又一天。

    他们冷眼旁观那些狂热的信徒,信着一个不知名的神祗,眼神空洞,就像被控制的傀儡。

    在那个地方生活的久了,不知不觉间就浸了些淡漠和麻木,就像机器人一样完成每一天的任务,到点做该做的事,通过洗脑把神圣的朝拜刻在骨髓里,把自己被逼迫出来的忠诚倾诉给那个神祇。

    也只有在朝拜的时候,终年的迷雾散去,汤问在山顶上去看海中央的岛屿,那片地方似真似幻,呈现出海龟的形态,活灵活现。

    多么可笑的信仰,对这一片海中的岛屿喊“神龟”。

    所有小镇的人披着长袍,齐齐对着它朝拜,嘴里念着模糊的话。

    人不人,鬼不鬼。

    汤问甩甩头,不再想这些事,专注的去看前方。

    他能隐隐约约看到一扇门,和一个倚着门的人影。

    人?

    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那不是他的错觉,真的有人。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棕发,身上的服装繁复,款式有点像当年的异乡人穿的服装。左耳上有耳钉,拖着长长的刘苏,腰间挂着一柄长长的唐横刀。

    汤问站到了他的面前,往他的腰间看了看,没有看到什么刻有“唐”字的小牌子。

    那男人看了他一会,眸子里闪过惊讶。

    “终于有人上来了。”他突然说,眸子一弯,“我是唐宁初。”

    “你的引路人。”

    汤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会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和他一起走一段路程。

    “我可以不要引路人吗?”他问。

    唐宁初摇摇头:“不可以。”

    他看过来时眸光温和,语气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坚定:“你需要引路人。”

    汤问看了他许久。

    “好吧,”他说,“那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唐宁初侧过身,一只脚踏进那个门里,半边身子隐在光芒中,向汤问伸出手:“欢迎来到空城。”

    汤问握上他的手,被唐宁初一使劲拉了进去。

    他在台阶尽头回望,在天上人间与地上人间的交错点回头看来路,看见一条不见尽头的天梯,向下延伸,浸在云层与迷雾里。

    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了吗?他想。

    真真逃离了那个他二十年不曾走出去的小镇,踏上了他仰望了三年的天梯,告别了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真像场梦一样,他想。

    可惜梦里也见不到汤越了呢。

    “这个地方,我们叫它‘空城’,”唐宁初带着他往前走,“如它名字一样,这里是个没有人烟的空城。”

    汤问去看他。

    “唯有那个地方,”唐宁初指指一栋极高极高的楼,“对于所有来到这里的人来说,那里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汤问抬头去看那栋楼。

    好高啊。

    就像当年在地上仰望的那个天梯一样高。

    他突然厌恶起这种总是仰望的状态。

    “我可以去吗?”他说,“去到那上面。”

    唐宁初看着他,面上露出满意的笑。

    “保持住你的野心,”他说,“你能上去。”

    汤问看着四周空荡荡的街道,这里街道比他住的小镇最大最繁华的路都宽阔,却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没有。

    唐宁初不再说话,引着他往前走去。汤问发现他们在往那个高高的楼前进,明明看着很近,但是他们走了很久,走到汤问的腿开始隐隐泛酸。

    这栋楼附近也不见一个人,唐宁初走到门前,在一个小牌子上刷了一张金属制的小卡片,小牌子“滴滴”叫了两声,厚重的黑色大门自动打开了。

    汤问往前走去,踏进门里时看了一眼门上繁复的花纹,这花纹是浮雕的,上面落了一层薄灰,有些地方的漆印也剥落了,斑斑驳驳的痕迹蜿蜒在整扇门上,好像讲述着一段悠长的远古岁月,他看不懂也听不懂,只是想着。

    该翻新了。

    该换门了。

    他住过的小镇教会他,旧的应该被淘汰。

    就像那一代代最后都不知所踪或无得善终的祭司。

    汤问活动了一下抬得酸痛的脖子,再抬眼时依旧以一种很茫然,又带着细微好奇的目光去看建筑物的里面。

    唐宁初领着他进了这里面。

    只那么一瞬间,欢声笑语就从里面传出了,在汤问习惯了寂静的耳朵边炸开,炸出一片不真实的繁华热闹。

    里面有一架旋转向上的楼梯悬浮着,整栋楼不知有多少层,每一层都有人在往下看,来看这个加入他们的新人。

    敌意。

    汤问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些目光中的这一层情绪。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两个闯入他们小镇的异乡人,想起那个寒凉的夜晚,和汤越最后看过来的目光。

    见过不敢看妹妹眼睛的哥哥吗?

    这就是他了。

    汤问破天荒的品出点自嘲的味道。

    唐宁初带着他没有停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视那一路的目光,领着他往另一扇大门走去。

    汤问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距离,看着四周的人向他们行注目礼,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些人的目光里带了好奇和敌意。

    好奇给的是他。

    敌意给的是唐宁初。

    那时他隐约窥到点这个世界的存在秩序与秘密,但并没有深入的去想这些事。

    那是这个高楼的第一层,是这个高楼最最安稳、和谐的一层楼。

    而这里的人,对顶层的人敌意也最深最重,他们看到了唐宁初昭示着身份的金属卡片,也昭示着此人于他们而言是个敌人。

    而唐宁初来自最顶端的那个楼层,从血雨腥风里爬出来,来到那扇门那边等到了汤问,又领着他一步一步攀顶最高处。

    他们分享着同样的野心,一个已然成熟膨胀,另一个在飞快的孕育出来。

    唐宁初推开了另一扇大门,汤问回头看,目光穿过人影绰绰,落在正对面他进来的大门上。

    两扇大门相对而立,一扇是领他初窥这个世界的入口,另一扇才是检验他是否有资格留在这里的试炼起点。

    门外立着一个人,黑衣黑帽,看不清脸,听到门开的声音抬起脸,过大的帽檐只能让汤问看清他苍白的下巴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他很高,汤问离得近看他时需微微仰着头。

    汤问目光定定的落在这个人帽子上那个烫金残月的标志上,有几道不直的,略显嶙峋的黑线贯穿其中。

    “那是什么?”他低声问唐宁初。

    唐宁初也低声回他:“你可以将其理解为空城的标志。”

    “大概是,梢上残月的意思吧。”

    汤问:“为什么是这个作为标志?”

    “不知道,”唐宁初耸耸肩,“想出这个的人脑子有坑。”

    汤问:“………………”

    唐宁初已经转头去看那个人了,他轻声“啊”了一下,语气很轻快,但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带着一万分的警惕:“您老人家今儿个有空出来遛弯了?”

    “你带的人,”那人说,“我总要来会会的,毕竟你从不看走眼,不是吗?”

    那句反问句,带了点嘲讽的意味。

    他说着,走上前来,弯腰低头打量着汤问。

    汤问抬头,对上了他隐在帽檐里的眼睛,黑沉沉的,让他很不舒服。

    我不喜欢这个人,汤问想。

    “你总是喜欢带孤狼,”男人转身对唐宁初说。

    唐宁初随口道:“捞人方便。”

    “他今年多大?看着很小一孩子。”

    唐宁初歪头看了会汤问,一笑:“看着是有点小———不过时迿,你什么时候对新人这么感兴趣了?”

    时迿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他眼睛里含的东西和你很像。”

    他转头去看唐宁初,两个人无声对峙片刻。

    “别把小孩子往死路上带。”时迿侧身让路,又看向汤问。

    “后边的一星期,请多指教了,”

    他顿了顿,准确的叫出了名字。

    “汤问。”

    “那是你的执行官。”唐宁初介绍道,“日后一周,再见面就是要你命的敌人了。”

    汤问点头,没有再问些什么。他沉默的看着这间小屋,里面的家具很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木床。

    窗帘是薄薄的一层布,透着光,能隐约看到外面的东西。

    但此时此刻,外面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街道,被裹在薄薄的雾里。

    这个地方的雾真多,好像在随时随地提醒着,不要去窥探太多东西。

    汤问今晚就要在这里睡下,明天开始试炼,持续整整七天。

    “生死由命,”唐宁初说,“你踏上台阶的时候,就应该做好这个准备了。”

    汤问了然的点点头,对于这个世界的接受度极高。

    这里的一切依旧是一个谜,他也许窥到的不及百分之一,唯有一点最清晰。

    从泾渭分明的那栋高楼里,从第一层的人胸口别的卡片与唐宁初的卡片不一样里,从那些带着敌意却更多的是忌惮的目光里,从唐宁初的“生死由命”里。

    这个世界以强者为尊,汤问握紧衣服口袋中的匕首,想。

    唐宁初不知回去哪里,晚上只有汤问一个人躺在床上。他睡不着,歪头去看外面的夜空,暗叹这里的星星比地上要清晰明亮许多。

    他看着看着,又想起了汤越。

    她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这么好看的星空。

    想着她,他就又想起来时迿帽子上那个“梢上残月”的标志。

    和汤越脖子上的胎记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那几根,破坏了残月完整性的黑线。

    这些黑线就是所谓的“梢上”吗?

    真是让人发笑的无聊创意。

    汤越和这个地方有关系吗?汤问开始回忆他妹妹的过去,在汤越五岁之前,她的身体还算得上健康,那个时候她经常被带出去玩,汤问有时坐在窗前,抬头就能看见她玩的很开心,笑起来脸红红的。

    不过她从来不会被允许去离家远点的地方,父母对她的保护和溺爱都有点过了头。

    那个时候汤越有这个胎记吗?

    汤问想不起来了,他第一次看见这个胎记,是在他抱着汤越从那个地方逃出来,在一条泥泞的小巷角落休息。

    汤越身体烫得惊人,昭显着她在发高烧。汤问撕扯开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爬到小河边去浸水,又爬回来给汤越擦身体。

    他后面就看到了那个胎记,在小孩幼嫩的皮肤上,在脖颈与肩膀的交接处。

    边缘平滑,汤问一开始以为是被人用笔画上去的,拿着浸了水的衣服去擦,擦的汤越皮肤通红,也没有擦掉一点。

    汤问跪在那里看了很久。

    “我们这里容不下残月,”某一□□拜时候,那个穿着长袍的人这么宣布,“容不下杀死神龟的凶器。”

    “触此标记者,杀无赦。”

    他的世界崩塌在那个夜晚,然后将一个惊天秘密压在那座废墟之下,压上的,是他与汤越两个人的性命。

    高高在上的残月怎么可能杀死神龟?

    他们说,是残月降落,变成了镰刀。

    开什么狗屁的玩笑,汤问想。

    他终于用两条性命献祭给了这个秘密,为汤越挣出一条苟且偷生的生路,磕磕绊绊又在世间活了八年。

    她不甚顺利又天真清白的成长到13岁,汤问从那个夜晚起就再也不与她对视,却在暗处注视着她,又低头看见自己污脏的双手。

    你应该干干净净,他想,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从此远走高飞。

    小越啊,像鸟儿一样飞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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