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问第二天醒的时候,天光依旧是暗的。他坐起身,简单活动了一下身体,下床推开了门。
只一下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面前满目灰暗,小巷蜿蜒。
汤问在微微发抖。
这个地方于他而言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对这里的恐惧刻入骨髓,在看到这些景物的第一眼,他就难以自制的发起抖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脚底下又一次传来了黏糊糊的感觉。
这条肮脏的,阴暗的,充斥着恶臭的小巷。
揉杂了无数秘密,无数生命,无数血腥的小巷。
汤问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就是试炼吗?
他冷笑一声。
出题的家伙,真是个恶趣味的人。
他往前走,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轮月亮挂在天空,散着莹莹白光。
这里一片寂静,家家户户关紧门窗,汤问第一次在夜里安安定定的逛着小镇,他环顾了一圈四周。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这所有的一切与他生活过的小镇一模一样。
墙上斑驳的痕迹,糊窗户的纸,或者………………
汤问站在了原地。
或者这一片血迹和敞开了的门。
他们死后,这里就没人来过了吗?
他的人生在九岁那年被分割成了两半,前半生平淡而枯燥,后半生日日噩梦缠身。
汤越不是从小就身娇体弱的,至少在她五岁之前,她是天真烂漫的,有着充沛的活力,喜欢在家门口撒欢。
奇怪的是,父母从不让她跑远。
她也很听话,乖乖的在家门口的范围玩耍,看到陌生人就回屋里去。
五岁那一场大病,她足足烧了一个星期,差点没了命。
汤问那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没看见汤越,但父母好端端的坐在餐桌前,招呼他来吃饭。
汤问站在原地好一会。
“汤越呢?”
父母没说话,依旧笑容满面的招呼他来吃饭,那个笑容仿佛是一个面具给贴在了脸上,两张脸上嘴角上扬的幅度一模一样,招手的动作一顿一顿,透出机械般的滞涩感。
汤问又站了一会,转身跑出了家门。
那天天色阴沉的很,云从天上往下压,压出了风雨欲来的前奏。
汤问沿着小巷狂奔,父母跟在了后面,压着声音叫他,声音不大,似乎在忌惮什么。
“怎么回事啊…………”身边的窗户被人打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汤问转过头,快速奔跑的过程中匆匆一瞥,看见一张长满皱纹的脸。
跑出很远他才想起,那是那位“祭司”的家。
汤问停止脚步,只两秒后,他忽然福至心灵,转了个急弯绕过追上来的父母,往家中跑去。
路过那位祭司时,他侧过头,两个人的目光撞出了火星。
汤越就在家里的小房间,无声无息的躺在床底下,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发丝凌乱,衣服领口被扯开来。
天色太黑,她又正好躺在床底的阴影中,汤问看不见她脖颈处有什么,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把汤越抱起来,转身时看见了父母。
汤问把汤越背在身后。
“让我走。”他说。
平日里温柔的父母此时此刻眼神空洞,正露着诡异僵硬的笑容往他这里逼近。
陌生人,汤问想,这明明是两个披着父母的皮的陌生人。
汤问盯着他们,背着汤越往后边退,很快退到了床边上。
脚边划过一个冰凉的东西,汤问低下头,看到了他经常给汤越削苹果用的水果刀。
他低头看了一会,又看向昏迷不醒的汤越。
她面色惨白,额头不断冒着虚汗,隔着一层衣服,炙热的体温灼烧着汤问的后背,让他的背上都浮出一层汗。
汤问慢慢把她放到床上,俯身拿起水果刀。
他再起身的时候,对上母亲空洞的眼神,慢慢举起了刀。
人的生命真是脆弱,就像微风中摇晃的残烛。
就像这样,刀起刀落,血液溅了出来,他们安静的躺倒在血泊里,最后一秒钟眼里忽然闪过平静。
汤问对上了那抹平静,手一松,水果刀就落了地。
母亲倏地开了口。
“神龟………………”她说。
“杀死神龟………………”
冥冥间汤问似乎能听到有人在耳畔轻叹。
“残月从天上坠落………………”
汤问不理会这个声音,抱起汤越就往外走,躲进了这条泥泞的小巷的最深处。
他撕扯开自己的衣服,趁着浓重的夜色,小心的猫着腰跑到了一条小溪边,那个时候是深秋,夜里的溪水带着彻骨凛冽的寒意,汤问把衣服浸了水,又猫着腰跑回来,给汤越擦拭身体。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那轮残月胎记。
它突兀的出现在擦的通红的皮肤上。
“残月从天上坠落………………”
汤问抬头去看天,出乎意料的看到了一场海市蜃楼,那里的街道空空荡荡,有一座很高的楼屹立。
他好像能看到楼里人声鼎沸,越往高处去,黑暗越是浓重,最后粘稠的仿佛有了实体,吞噬着进去的每一个人。
一条长长的天梯,穿过云层,似乎就落在他们这个小镇的某处角落。
那个声音依旧在耳边呢喃。
“化为镰刀………………”
汤问站起身,警惕的把汤越护在身后。
“杀死神龟………………”
“残月从天上降落………………”
“化为镰刀………………”
“杀死神龟……………………”
“残月………………”
汤问忍无可忍的把手中的刀一把插进旁边的墙中,声音戛然而止,天上的云层似乎又厚了几分,那场海市蜃楼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汤问看着那一片天空看了许久,脚步声把他拉回现实。
他看见慢慢走过来的祭司,他老了,走路的时候在发着颤,祭司的长袍套在他身上,空落落的,给他蒙上一层行将就木的衰败。
“残月从天上降落………………”
他浑浊的眼睛看向汤越脖颈上未遮住的残月胎记。
汤问握紧手里的刀。
祭司却不再说话了,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过身走了,背影佝偻。
“孩子,”他说,“去我家旁边的那个房子过夜吧。”
汤问犹豫半晌,抱起汤越跟了上去。
那一晚过后,他是被人群吵醒的。
床头放了一个小小的医疗箱,里面的药物一应俱全,而老祭司的门口围了一圈的人。
“神龟带他走喽………………”镇上的老人叹息,“去往天上城了。”
天上城……………………
汤问关上窗户,去看那天空。
是昨天晚上看到的那座城吗?
他不想去想这些。
那一晚之后,他在这间小屋住上了。出乎意料的是,父母的死亡没有一个人提起,就像他用尽全力往一滩死水里投入一颗石子,却被轻轻托着送进水中,没有惊起一点涟漪。
这对他来说很有利,至少在杨越身体恢复之前,他不希望有旁人再来打扰他们。
他也不再去想父母,想一下,心里忽然出现的一根刺便会往下扎一次。
汤问坐到桌子前,拿出一张纸,工工整整写下了一句话。
“残月从天上降落,”
“化为镰刀,”
“杀死神龟。”
汤问把纸对折,仔细的收好,然后坐到床前看着汤越。
我会保护你,他想,握着手中的水果刀,好像握住了唯一的依靠,从中汲取些力量。
他一夜未放手,从此以后也不会再放手。
我会保护你,然后把你送出去。
汤越足足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她挣扎着喝了水,嗓音依旧暗哑。
“哥哥………………”她看过来,眼睛却是亮的。
汤问看了她两秒,错开了目光。
他放在床边的手在微微颤斗,似乎在祈求她不要再看过来,也不要再说下去。
“爸爸妈妈呢?”
一道问题,她问了八年,没问出答案。
但汤问知道,她大概早在朝朝暮暮间,在他的避而不谈间,瞥到了那个血淋淋的真相。
他知道,他的这个妹妹,聪明的很。
汤问缓步踏进了这间屋子,这里如他记忆里一般,阴暗,破旧,弥漫着朽木的腐味和雨水混着泥土的潮湿味。
这个小镇三面临海,周围有经年不散的大雾,和一堵高高的不知出自谁手的墙,把这一片地方与外界隔开,成了一座陆上孤岛。
汤问走到房间,放眼望过去,看见一把水果刀正静静的放置在地上。
他似有所感,继续往前看去,看见了奄奄一息的汤越。
汤问看了许久许久,一时竟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是二十岁登上天梯的汤问,还是九岁陷在泥沼里的汤问。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汤问弯腰捡起刀,转身撞进两双温柔的眸子里。
“小问,”母亲唤他,“我们叫来了医生,别紧张,让他进去看看妹妹。”
汤问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一身白袍的人身上。
汤问看了一会,侧过身。
“啧,”时迿靠到椅背上,“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他抬头,看见唐宁初摆弄着手机。
“sss级,”唐宁初缓缓读着,“精神污染性试炼………………”
他看向时迿:“你他妈对着他量身定制呢是吧?”
“别爆粗口。”时迿无奈,“不是我啊,是那位…………”
他指指上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有人在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唐宁初无声骂了句什么,看得出来骂的很脏。
“不过第一次看你接精神类的试炼。”唐宁初道。
“我说过了,你带的人,我总要来会会的。”时迿道,“可别让我失望。”
“当然—————”唐宁初放下手机,看向眼前的小电视,“你知道的,我从不会看走眼。”
时迿也跟着看过来。
电视里,汤问在医生经过他的一瞬间,举起手里的刀,干脆利落的抹了那人的脖子。
快、准、狠,是唐宁初喜欢的风格。
时迿若有所思的看着,眼睛漆黑,看不出翻滚的情绪。
他永远都记得送走汤越的那个夜晚,漆黑,寒凉,还有异乡人衣袍上烫金的小名牌。
“唐”
汤问看向父母,他们眼里浮现出不可置信,不久又变成惊恐和愤怒。
“小问!你在干—————”汤问上前,手起刀落,他们就像八年前一样倒在血泊中,连身上的刀口都一样。
最后,汤问看向了汤越。
他慢慢走过去,弯下腰,手上的动作却是毫不停顿的狠。
沾着血迹的水果刀狠狠扎进女孩的心口,汤问迎着她闪着泪光的眼睛,又握着刀搅了两下。
他杀完最后一个人,整个屋子瞬间解体,留下了一片废墟。
他记得当年所有的细节,他怎么握的刀,怎么杀的人,又是怎么把汤越背出去,看到残月胎记那一瞬间的眩晕,还有后面日日夜夜守在床边,祈祷着神明,陪她度过的八个春秋,围巾上的斑驳血迹。
还有他仰望天梯的那三年,登顶最高处的野心。
这种程度的试炼太无聊了,他想。
汤问继续往前走,在一片迷雾里漫无目的的走,直到大雾散去,他看见了黑衣黑袍的时迿。
对方的视线极有存在感,汤问直直回瞪回去,两个人对视半晌,时迿这才动了。
他后退了两步,露出身后的大门,那扇门虚掩着,里面是更浓重的黑,像极了九岁那个夜里,他跪在汤越旁边抬头看见的那座城里的黑暗。
天上城,就是空城吧。
时迿左手置于胸前,优雅的弯腰鞠躬。
“请在七日之内,走出那里。”
时迿抬起头来,帽子不知何时滑落,汤问看见他的头发遮了半张脸,奇怪扭曲的图案从头发里延伸出来,爬到了脸颊上,最后顺着脖颈往下,隐在袍子里。
“我会在出口处,静候您。”
这里很黑,这是汤问进去的第一个感受。
他在黑暗里顿了顿,试探着叫了声:“唐宁初?”
身后立马传来了脚步声:“在呢。”
“你说你是引路人,”汤问指着黑暗,“可以在这里引路吗?”
唐宁初沉默了片刻,温声道:“这里不行。”
顿了顿,他又说:“因为我也不会走。”
汤问:“?”
唐宁初似乎笑了笑:“开玩笑的,我作为引路人,工作是把你带到试炼点,以及在你求助的时候出来帮忙。”
“这七天,你只有两次求助机会,你确定现在要使用一次吗?”
汤问“哦”了一声:“那你回去吧。”
身后又是一阵远离的脚步声,看样子唐宁初离开了。
汤问在原地站了会,就迈开脚步,大步流星的往前走。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脚踢上一个硬硬的东西。
身后传来了声响。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