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安静。站立的棵棵雪松之下,是掩藏得很好的身影以及从树丛白雪里钻出来的黑压压的木仓管。
四倍镜前的眼睛已经有些酸涩,不远处的公鹿始终警觉的态度让他不自觉地咽了口水。
口中为了隐蔽自己而含住的冰球硬得跟石头一样,冻得他舌头发麻。
舌头怕是都没有知觉了。
平地上,鹿在吃草。
虽然不知道这样大雪的时候哪里来的草。
他只看得到鹿的上半身,蹄子的位置被坡上堆的白雪遮住。
黑色手套摩擦在柄上,食指缓缓扣上扳机。
突然对面草丛窸窸窣窣一片异响,发出人的尖叫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连串惊恐的叫声将随舟面前正在观察的鹿吓得落荒而逃,他皱起眉看向声音发源处,不满的情绪尽显于眼底。
“王毛!王毛!”随舟吼着。
那边草丛里突然冲出两米高的黑影。
随舟定睛一看,是王毛,他手上抓着队里发的麻醉枪,他身上爬着的那个……那是什么?
随舟心里一跳,又是一阵奇怪,怕自己在雪里蹲太久眼睛花了,还借木仓杆上的放大镜仔细看。
这是个人?
随舟赶紧摸上外套里的短木仓杆。
王毛乱扭的身上趴着个人,隔得有点远看不清面容,但就动作来看,这人还在撕咬着他。
王毛听不清随舟的呼叫,只是凄惨地嘶吼,就像那人已经把他喉管咬断了。
诃塞没有信号的分布,对讲机什么的在电视里出现的东西,在这里都不起作用。
“咻!”
空气中一声响,冰晶一般闪耀的东西从一团草丛里飞射过去,“噗”地一声扎扎实实戳在王毛身上。
随舟:?
王毛身上那野人“咚”一声倒下去,倒不过五秒,中了麻醉枪却仍然能翻身而起,鼠一般四脚朝地地逃窜到浓密的林子里。
那爬的速度,实在不像个正常人,比虫子迟钝,比猴子灵敏,头发像鬃毛一样,手脚如虎豹健硕。
“王研究员,你还好吧?”开出麻醉枪的人从那边冒出头。
研究队的队长,杨白远。
王毛像是听不到,躺在地上已经晕红了一片血,杨白远在随舟视线里,一脚浅一脚深地踩过厚厚白雪,留下一排靴子印。
“耳朵,被咬掉了。”杨白远声音有点颤,语气冷得像打报告,这边的随舟听得一清二楚。
随舟站起身来,带起一阵本已凝固的空气的急剧流动,他腰间挂的蓝色海豚吊坠在绒雪间如铃铛轻轻晃动。
他走过去一看,杨白远已经扯下身上的布料给他绑上,但不起任何作用,两边耳咕咕冒血。这野人还吃人,咬得干干脆脆,短短几分钟,留下已经意识不清的王毛在原地抽搐。
随舟一愣,将之前想要换上的卡芬太尼药管塞回口袋。
队里用的不是这种麻醉剂,卡芬太尼可以放倒一头大象,对于鹿来说就是致命的。
他妈的。随舟心里暗骂,手隔着黑色薄手套轻轻摩挲药管管身。
远远处奔来一个壮硕的身体:“队长,这边怎么了,怎么杀猪似的号叫。”
他说完还笑了两声,在没有看到被咬了耳朵的王毛之前,他暂时还有开玩笑的能力。
杨白远没有理他,额头上是密密冷汗,粘着黏腻血液的手微微抖:“回去。这次行动先终止。”
“毛哥?!”他这才看清,要伸手过去,被杨白远挡住。
杨白远看了眼横冲直撞的唐兴虎,一头棕黑色的直发上面盖了一层薄雪,口鼻中呼出一团白气来:“你去叫其他两组人,我和随研究员先送王研究员下山,记得告诉其他人,这片有精神不正常的人出没,赶快下山,注意安全。”
随舟本想做个站在现场之后观戏的人,结果此时杨白远口中送王毛的人员里出现了自己的名字,他双手抱胸的动作僵住了。
短短几秒,似乎已经完成了千百遍的思考。
说实话,他并不想浪费时间送王毛去医院,王毛不过只是和他同组的人员,刚才还坏了他寻鹿的好事……但是鹿也已经被吓走,过一段时间所有人也都会下山,如果他一人不下山的话,就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如果在外界留下案底,虽然不会死,但也对他以后没有什么好处……随舟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如果不是杨白远的突然出现,随舟估计就任那个野人把王毛啃死,或是直接解决了断耳的王毛了。
适者生存,强者为王,这个道理不仅指外面的世界,在诃塞这里也同样适用。
王毛这家伙,拖他后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不如一次解决了省得之后耽误他的事。
随舟咬咬牙想,但还是遵从了命运的安排。
而唐兴虎看着眼前红兮兮的惨烈场面,一时间没听懂白姐说的“精神不正常的人”是什么意思。
杨白远把王毛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毕竟是女生,王毛的重量施压在身上的时候脚步踉跄了一下。
随舟把王毛接过来,吐掉口里化了一半的冰球。那本来就是为了防止嘴里冒出来的热气惊动鹿而含的,现在鹿也被吓跑了,自然是要把它吐掉。
随舟看二楞头似的唐兴虎,还是淡淡提醒了一句:“野人。”
直白,直接。
“野,野人?!”唐兴虎瞪大眼睛看着随舟,随舟却不愿再和这个傻帽搭话。
“随哥,你说什么,野人?”
沙比。随舟心里冒出俩字。
“你快去通知其他人。”杨白远看了看后面的唐兴虎,又说了一遍。
唐兴虎这才面容失色地跑起来。
危机已除,但不确定这野人还会不会回来,总之,这次跟踪鹿的行动就是终止了。
研究队租来的越野有四辆,都停在山脚下的公路尽头,天地间一片白色,两人拖着满头都是血的王毛,雪地里艰难行走。
王毛的耳朵不知道是被野人直接衔走了还是吞了,反正找不回来已经是事实。随舟捞了两把雪给他耳朵截口处盖上,血勉勉强强止住,他嘴里还在间断地哼着。
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很不错了。
杨白远不说话,随舟就更是一个不喜欢多言的人,再加之自己计划被破坏,他正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研究队的任务是跟踪诃塞雪鹿的踪迹,这是一种保护动物,目前为数不多。
随舟不是来保护鹿的,他的目的相反。
研究队走得本来也不远,再加上杨白远好像真的怕王毛就这么死掉了,步伐飞快,几乎没有多久,就到车辆旁边了。
杨白远把王毛扶上后排,自己则有些颤抖地坐上驾驶位。
这辆是辆白色越野,随舟不知道车钥匙怎么就跑到杨白远手上了,不过他记得这是两辆车里更好开的那辆。随舟上车进了后排和半死不活的王毛坐一起,另一只手把车门关上。
杨白远发动越野,用手正了正后视镜,从镜里看了看王毛,又看了看随舟:“王研究员不会死了吧?”
随舟心里有些无语。
他看着窗外一片白,留给杨白远的只是侧脸:“你开快点就不会。”
听完随舟的话她似乎吃了一颗定心丸,呼了口气,胡乱用手指理了理头发。
杨白远这人,在队员面前一个样,在随舟面前又是一个样,尽管她比随舟大了四岁。
随舟的食指隔着手套搭在车门上,心想死了最好。
他们只是来到了诃塞的边境处。诃塞是个很落后的地方,再深入就没有医院这种东西了。
至于诃塞人,他们生病去找的人不是医生,当然那种人也可以说是医生,不过是,草医。
困了,随舟随手扶住额头。旁边被咬了耳朵的王毛还在哼哼,他那叫嚣着是红狐皮毛的外套被自己的血染成一撮一撮的。
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色,他们的车疾疾行驶,放在雪原里让人难以辨别。
梦很复杂,什么都有,甚至有那只野人。随舟梦见他把那野人掐在地上一顿暴揍。
短木仓卡在怀里有点咯,他又梦见那头漂亮又柔软的橘色雪鹿。
他戴着手套的那三指动了动。
睡到一半的时候,王毛发疯般地叫了起来,将随舟从迷迷糊糊里扯了出来。
他像是现在才感受到疼痛,在车厢里充斥着他像卸驴一样的叫唤,不知道的人从外面听,还以为里面凶杀案了。
“闭嘴。你他妈血被吼出来了。”随舟没睁眼,冷冷一声,王毛那个伤员一下子就不叫了。
他这么说已经算轻的,不然他本来想说的是:再他妈叫我弄死你。
但是转念想这人不值得他这么大骂,索性淡淡甩了一句。
“你听得到了,王研究员?”杨白远奇怪地问。
没等王毛回应,车突然急刹停下。
随舟往车前面一看,路的正中站了个毛发蓬松的老头,皮肤布满褶皱,有着生活在高海拔的诃塞人特有的黝黑皮肤。
“嗯?”老头探头看了眼满头都是血的王毛。
“小姑娘,他没救了。”乱糟糟的白色胡须间冒出老头沙哑的声音。
“……”
直白而正确。这个开局就说话不沾边的疯老头一语中的地表达出了随舟一直想说的话。
茫茫白雪里,随舟看清他雪白的藏服,还算杨白远有个好的视力,不然根本看不见他。
老头自顾自开了车门坐上副驾驶位:“是去医院对吧,我搭个顺风车。”
“顺风车”里便坐了四个人,紧张得直抓方向盘的队长,举止诡异的穷老头,要死不活叫唤的王毛,以及想着王毛快点死掉的随舟。
随舟一瞟眼,对上观后镜里观察他的老头。
老头赶紧把目光移开。
正想问,车门又被打开了,一个骂骂咧咧的中年男子,口里说着一连串的藏语,他把老头从车里扯出来,听那语气不像是好话。
“不好意思啊,没看好他给他跑出来了。”那个男人说了这么一句。
诃塞的人大部分都能既说藏语又说汉语,因为这里生活的主要是一个民族,夏瓦族。
夏瓦族是历史上汉藏两族不断交流交融而逐渐产生的一个民族,至于为什么他们没有发展出独属于自己的语言,不得而知。
三人看着夏瓦族男人把老头拖下车,心里得出一个结论,疯子。
乱七八糟的事,好在他们没忘了要送快死掉的王毛去医院。
医院难找,快出诃塞了,才在边缘的县城中心找到医院。
大夫看他们架着失血过多的王毛进来,骂了几句,大概是说了他们这点县医院根本接不住这种伤员。
“诃塞那么大,平时没人受伤?”杨白远实在顶不住医生的责问,只好这么反问。
“诃塞不用医生。”
那医生紧皱眉头,手上忙碌地处理王毛的伤口,这句话落入随舟耳朵。
诃塞不用医生,诃塞有神灵。这句话两人已经是听过很多次了,但说法的真假以及其原因,从来没有人去探索过。
原因无他,深入诃塞的外乡人,没有一个出去的,不知道是留在诃塞了,还是……死了。
不然在外界环境污染形势严峻,人类生存日渐困难的情况下,诃塞这片富饶的世外桃源,必定会成为国际上那些大国的嘴边肥肉,哪能留到今日。
不仅没人出来,据说在诃塞也使用不了热武器。
再深入,就用不了它了。随舟想起自己大厚袄子里面偷偷塞的那把枪。
医生把镊子放回铁盘,王毛的伤口之前处理了一下,用绷带给包上了。
“回去吧。”杨白远沉默许久,下了这样的一个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