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常常把自己关在咸阳宫,很少出门,他期间想过无数次再与扶苏见面的场景是如何的,相顾无言、互相质问、亦是泪流千行?
扶苏是在一个雪夜来到地府的。
白天下了一场极为壮观的大雪,整个地府像是穿上了一件白色的棉袄,窝在白茫茫的天地里,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啊飘,不知要去往何处,显得又宁静又朦胧。
几名武将相约着一同前去武馆大战几百回合,小孩子们一个个地撒了欢,嬉闹着跑出门堆雪人、打雪仗,淑女漫步雪景,诗人提笔成诗,好不热闹。
“哇,好美啊!快来一起玩!”小孩欢快地跑到雪地里打滚。
大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欣赏雪景,不时和路过的熟人攀谈几句。一群毛绒绒的孩子傻不愣登地捧着一团雪,奔跑着带起一阵风经过。
嬴政倚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落雪,紧了紧衣袍后才退回门内,转身回到书房,拿出一本书坐在树下翻看。
是平静的一天。
曾经在咸阳时也下过许多场大雪,纷纷扬扬的,天上像是漏了个窟窿,大片大片的雪不要命地往下掉。
那时候的景色是如何的呢,嬴政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苦笑。
那时可不比如今,雪要是下得大了就得死人,他没那心情去欣赏景色,冬季尤其忙得不可开交,整夜整夜地熬,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于是乎,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终于是病倒了。
梦里也不清静,总是梦见幼时在邯郸的经历,被赵人欺辱不算,路过某些穷乡僻壤是才是真正的噩梦。
官府不作为,有时一个小村庄就被永远地埋藏在雪里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就这么赤裸着、微笑着在冬夜中死去。
迷迷糊糊间,嬴政看见小小的自己哭着跑回家抱住母亲,不停地嚷嚷:“母亲,父亲什么时候来接我们,我不想被冻死……”
赵姬是个美貌的女子,此时也憔悴了不少,纵然再漂亮也有限了,她也流着泪,安抚着怀里的孩子:“快了、快了。”
嬴政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副场景,眼中是平静无波,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淡漠的第三者,良久才扯了下嘴角,转身离去。
后来还梦见了许多事情,但是醒来的时候已然记不清了。
身体的不适感逐渐消失,出了些汗,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声响,因此嬴政十分清晰地听清了床边传来的轻轻的鼾声。
嬴政撑着身子坐起来,便看见趴在旁边睡得正香的小孩,手里还攥着一卷竹简。
没看见有其他侍从,应该是被赶出去了,烛火却还亮着,摇摇晃晃的,照得小孩的影子都在墙上起舞。
把竹简从人手里抽出来,随意看了一眼,是关于法家的一片文章,嬴政无奈地笑了笑,丢在了一边,把小孩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上,盖上被子。
扶苏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与宠爱,可以说从小到大一直是在爱里长大的,除去他母妃早亡这件事,再也找不到任何对他不利的事了。
是以嬴政实在想不通,怎么这孩子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呢,记得再小一点的时候还挺活泼调皮的,撒欢儿得很。
嬴政站在床头看了扶苏一会儿,没见着有什么异样便放下心来,披了件衣袍才坐回案牍边处理政务。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扶苏懵逼地从床上坐起来,四周环顾了一圈,最后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嬴政,反应了好久,顾不上其他直接跳下床朝嬴政行礼。
“父皇,儿臣无礼,请父皇责罚。”
颤抖的声音,颤抖的手。
嬴政从政务里抬头,看见扶苏低垂着眉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有点不爽。
他不知道这扶苏为什么这么害怕自己,他死活没从脑海中的记忆力翻出一个惩罚过孩子的例子,是什么让扶苏产生了这种错觉。
于是嬴政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很快又投入了工作,没再管扶苏。
扶苏这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傻的,没得到其他的回应,就硬是撑了半宿没动,冷风灌进衣服里也没吭声,等嬴政结束后准备休息时发现傻孩子已经冻得打颤了。
嬴政那是气不打一处来,脑子一懵,开口骂道:“扶苏!看你这副样子成什么体统?出去了还以为你的皇帝老爹抠搜得衣服都不给你穿!”
走进一看,看见扶苏流着鼻涕,嘴唇颤抖着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眼泪也流了满脸,整个人狼狈的很。
得,一看就是彻底冻傻了。
嬴政恨恨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没放弃作为父亲的责任,把衣袍扯下裹着扶苏一把抱起,一边派人去找御医,一边还不忘训斥。
“你这臭小子真是太不省心了,跪在那干什么呢,你爹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吗,让你怕成那样?”
嬴政是越说越气,声音也大了点,“啊?我没让你起来你就一直跪着啊?要是我有事出去了一整晚没回来,你是不是还得跪到天亮?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
嬴政低头一看,孩子被他这堆问题骂得找不着北,只知道委屈地流眼泪,骂到最后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一股脑全蹭在被子上。
“父、父皇,儿臣错了,儿臣以后多穿点衣服……”扶苏胡乱擦着眼泪,哽咽道。
嬴政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又好气又好笑,反正是笑了,他好像很久都没看见过扶苏哭得这么狼狈的模样了,记得上一次还是上一次。
御医来看过说是风寒,不是很严重,但还是病了三四天,这些天没回去,就直接住在嬴政这里。刚开始还不情愿,后来就不肯走了。
嬴政无奈,又留他住了段时日。
跟蒙恬在讨论军务时,扶苏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书,偶尔开会儿小差,偷偷摸摸抬头瞧蒙恬一眼,看见蒙恬身上的盔甲一阵眼冒绿光。
看他这样子,嬴政感到一阵好笑。
第二天去校场看兵时,在军帐看见扶苏窝在蒙恬怀里睡得像只小狗一样,呼呼地打鼾,也不嫌盔甲硌得慌。
嬴政问蒙恬这家伙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蒙恬本想行礼,被嬴政制止了,所以只能摇摇头,说是在门口看见的,不知道谁带他来的,还以为是陛下派来学习的。
“也行,让扶苏在你身边学段时间,长点男子气概,前几天哭得狠,朕实在受不了,限你半年内交给朕一个全新的扶苏。”
嬴政下命令,全然不顾蒙将军教小孩会是什么样的崩溃心情。
然后,半年后,一个小黑炭摆在嬴政面前,黑亮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与他对视。
小黑炭丝毫不露怯,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两排牙齿白得发光,脆生生地喊:“父皇,儿臣回来啦!”
“好,回来了好啊。”嬴政咬牙切齿道。随即转头去看旁边低着头,肩膀抖个不停的某个罪魁祸首。
蒙恬注意到陛下的视线,憋了半天才恢复过来,一本正经地行礼、请罪,整套流程一气呵成,看不出任何错处。
扶苏是个傻的,拉拉父皇的衣角为将军开脱,又说自己学会骑马了,要骑马给父皇展示看。小表情骄傲得很。
嬴政看着扶苏的笑脸,心里那团火顿时消了,笑呵呵地说:“好好好,朕倒要看看苏儿的骑马技术怎么样。”
小小少年骑着黑色骏马放肆奔驰,追随着狂风不知要跑到何处的天边去,嬴政看着看着就在想,他要去哪里,会不会跑地比所有人都要远。
“你们——等等我——”
门前忽然快速经过几个人影,嬴政从书本里惊醒,抬眼便看见一个男孩气喘吁吁地跟在几道人影后面跑。
嬴政深深呼吸了几次,吐出一口浊气。
他方才竟然睡着了,还梦见了以前的事,几乎是没有逻辑的梦,迷迷糊糊的。
从冬天下雪到扶苏骑马之间有什么串联吗?
嬴政想不通,但他还是梦见了,并且那些事件也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其中的某些逻辑连接好像并不是与梦境相同的。
过去太多年了,他想不起来了。
看见人跑没影了,嬴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将一身疲惫抖落后,放下手中事物,打算出门逛逛。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河边,几位诗人聚在一起吟诗,嬴政没准备过去打扰他们,正要离开,便看见刚才那个男孩慌慌张张地跑到李白那边拉着几个人到岸边。
不知为何,嬴政生了些好奇,也走了过去,近了才发现不远处的河里飘来一个人。
等那那人飘到岸边,众人一窝蜂似的跑过去想要观察一番,嬴政一起跟在后面,他心里总有股奇怪的熟悉感,越走近越强烈。
“看起来好像受伤了……”
没等几人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嬴政已经拨开人群来到那人面前,怔怔然的,似是有些不可置信般。
几人正奇怪着,便看见嬴政抱起那名年轻少年匆匆离去,步子竟显出些慌乱来。李白遥遥远望那道高大的背影消失,笑着仰头喝口酒。
“看来,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