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昏迷了很久,久到记忆流失。
自从接到诏书自刎开始,意识便一直沉沉浮浮,半是清醒,半是恍惚。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两千年岁月,他看着日月起落,春去秋来,世界的发展在他眼里平静地走过,而他没有丝毫反应。
有时候会想起很多生前的事,回过神来后又会升起无限的怀疑,那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回忆,还是他曾经见过的某个其他人的一生。
扶苏默然行走在天地之间,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零碎的记忆反反复复一遍遍在脑海中拼凑,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人生。
甚至忘却了自己的死因。
死前一刻好像很痛苦,四肢百骸连同着左胸跳动的心脏也在痛,扶苏再次想起来还是会落泪,不过他不记得原因了。
扶苏游荡时看见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想起当年他们在上郡时的过往,修筑长城、抵御匈奴,除去工作之外还经常同去打猎烧烤,将士们围在一起吃肉喝酒。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之中,身形高大魁梧的将军即使被施以极刑也不减往日风采,仍旧目光凌厉,冷冷注视着对面小人的志的阉人。
那时扶苏想阻止蒙恬吞药的动作,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于是他独自踏上了历史的车轮。
扶苏经常会做梦,梦见以前的事情,睁开眼时会想起梦里那个朦胧的黑色影子,他记得好像是那个影子把自己派到蒙恬身边去的。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扶苏:那是你的父亲。
扶苏听后依旧懵懂,他想说,那个人一定不是自己的父亲,不然为什么每一次当他注视那人的时候,都要拼了命地抬头才能看见那双眼睛呢,而那人正与他相反,每每都是居高临下,俯瞰众生般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蝼蚁。
但梦见那个人时,扶苏心口总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时喜时忧,更多的是心酸。
某次醒来时,扶苏惊觉,似乎自己的心绪全都被那个人所牵动,喜时喜,忧时忧,在睡梦里,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情绪了。
“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直到再次梦见接到诏书的那天,扶苏才得知答案——是君王。
一切似乎迎风而解,他终于得知为何对方的眼神那样冰冷,又那样失望,原来他们不仅是父子,更是君臣。
——
扶苏睁开眼,迷迷瞪瞪地揉眼睛。
嬴政在扶苏醒后第一时间推门而入,把刚起身的扶苏重新按回床上,端着一碗散发着无法言喻气味的汤药进来。
扶苏此刻脑子还是懵的,他不知道为何一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看起来不好接近却莫名熟悉到令他有些害怕的陌生男人。
他试图在脑海里搜寻记忆,但天不遂人愿,没等反应过来,就被凑到嘴边的苦药熏得流眼泪。
或许又不是被熏的,毕竟当他抬眼打量面前这个人时,心口就一阵绞痛,刺激得他忍不住想哭。
扶苏在心中暗骂自己,怎么变得越来越脆弱了。
无论思绪飘飞多久,面前的男人已经开口:“张嘴。”
扶苏下意识张开嘴巴,下一秒就被灌了一勺汤药,药水刚进口腔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等吞咽过后却是泛起一阵一阵散不去的苦涩。
“咳咳咳……”扶苏紧皱眉头咳嗽起来。
嬴政见此也跟着一起皱眉,他自然知晓这汤药的有多苦,不过没办法,必须喝。
等扶苏缓过来后,嬴政又舀起一勺凑到他嘴边,再次命令:“张嘴。”
这次扶苏长心眼了,没有动,反而紧抿嘴唇,双手撑着往床里边靠去,眼神死死盯着嬴政,仿佛在控诉对方。
“乖,吃完药才会好。”嬴政叹了口气,难得温和起来。
扶苏摇头不语。
嬴政再劝:“必须喝!”
扶苏再次猛烈摇头,双眼含泪。
“那你休息吧。”嬴政无奈,放下药碗,起身离开。
看着大门重新关上,扶苏整个人还是懵逼状态,昏迷了那么久,哪里睡得着。
扶苏随意抬手擦去不争气掉落的泪珠子,抽噎了几声,最后似是泄了气般,身子放松下来,躺倒在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房梁,思绪翻滚。
他想起来了——刚才那个人就是他的帝王。
——
此时天光大亮,丝丝缕缕的阳光伴随着外面时高时低的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一寸寸透过雕花窗棂照射进房间,平添了几分温暖。
扶苏方才进入小憩状态,便再次从突如其来的坠空感中惊醒,他缓缓坐起身子,呆呆地看着空气中金色的细小尘埃轻柔飞舞。
直到此刻,他才有了回到现实世界的某种真实感,从前的他总是被困在梦魇当中——实际上偶尔也会有美梦。
扶苏不愿再去多想,其实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他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清醒一点,想着便掀开被褥跳下了床榻。
“扶苏。”
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便在下一秒传入扶苏耳中,面前的门应声而开,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遮挡住大片日光。
扶苏抬在半空的手一时顿住,他正要开门的,谁料被人抢先了。
抬头去看,却看不清那逆着光的脸,阳光落不下来,只投下无尽的阴影,对方散发的凛冽气息逐渐有些让扶苏招架不住,莫名感觉心口压抑。
“醒了?要去何处。”嬴政似乎看出他的不适,却没动身,只是握住扶苏欲要收回去的手,把他带回床边。
扶苏就这么愣愣地被人按回床上坐着,干裂的嘴唇张阖了几次,终究没说出什么话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又要去向何处。
半晌,扶苏开口了:“随意走走。”
沙哑生涩,短短四个字,却吐得艰难,只感觉喉咙生疼,似被刀片割裂一般。
扶苏忍不住试着吞咽了一下口水,这下倒疼得他下意识皱眉闭眼后仰,右手胡乱抓了两下,揪住了一片手感极好的衣袖。
记得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不过远远没有如此难受过,扶苏甚至不住的想:喉咙里面恐怕是流了很多血。
嬴政见此,几不可闻般轻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枚药瓶,递到扶苏嘴边灌下,也不管对方是个什么反应。
扶苏尝到了一股甜味,和上次喝的苦药不同,这次的药很甜,很快又感觉一阵凉爽,这才发觉没那么痛苦了。
“陛下,这是何药?为何不苦?”
扶苏咂了咂嘴,顿时忘记了刚才还在扭捏,眼神变得亮晶晶的,心想还挺好喝。
不过嬴政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颇有种风雨欲来的即视感,低头看了一眼被紧拽的衣袖,随即轻哼了一声。
“……”见嬴政这般,扶苏反应过来,缩了缩脖子,发觉自己太过忘形。
他当即松开了手,眼神暗淡下来,也不再多言,只低垂着脑袋,一副做错事等待惩罚的模样。
“你……”嬴政气更大了,正要开口。
不过——
咕咕咕。
扶苏俊脸一红,赶忙捂住自己的肚子,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脑袋都要埋到膝盖上去了。
嬴政的莫名火突然就灭了一大半,顿觉好笑,伸手揉了揉扶苏毛绒绒的脑袋,顺便把人从“地缝”里拉出来。
“走吧,朕带你去用膳。”
说罢,便起身迈步而去。
扶苏的整张脸都是红的,呆愣片刻才起身跟上,他拍了拍脸,试图驱散热气。
出了门,扶苏发现这个地方景色宜人,鸟语花香,宛如画卷。扶苏忽然怀疑自己是否死亡,不然地府风景怎会如此秀丽。
坐落有致的布局稍显眼熟,让他联想到咸阳宫,却也有许多不同,甚至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特殊,大树旁边围着一圈栅栏,里面栽了几株蔬菜,绿油油的,似乎还坠着露珠,煞是养眼。
扶苏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紧跟着嬴政的步伐走出院子。
扑面而来的微风拂过扶苏的脸颊,仿佛在无声抚慰他的心灵,这才平静下来,不过疑问却更多了。
他想问莫非他还没死,他想问难道此前沉浮中所见的一切竟都是睡梦一场空吗?
可是当扶苏鼓起勇气想要张口时,看着前面不疾不徐迈着大步往前走的黑色背影,心底忽然就沉下去了。
对方永远都是这样,自信前进,不愿留,不愿等,不愿浪费一丁点时间,只想达到目的,脚步不停。
可扶苏跟不上了,一如生前,跟不上。
当扶苏加快脚步想要去追赶,却使不上力,他只能在后面坚持缓慢行走,眼神死死盯着前方,害怕被甩下。
转过拐角时,或许是由于苏醒不久不宜疾行,扶苏很快体力不支,扶着墙大口大口喘息着,视线也变得模糊。
眼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扶苏最终瘫软在地,心中泛起无限苦涩与委屈。
“为什么不等我。”他远望着,低声呢喃。
我肚子还饿着呢。扶苏恨恨想着。
吃个饭需要跑那么远吗?就不能在家做吗?哦对了,那是帝王,不会做饭很正常,但是扶苏他会啊!他在上郡那两年可不是白待的,骑马射箭做饭烧烤样样都会!
正胡思乱想着,一抹黑色衣袍就映入眼帘,扶苏不加思考,顿时惊喜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