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云岭的冬,风凛冽地狂啸,雪簌簌难停。
万物难忍其恶劣,方圆之内,了无生气,静如死灰寂寂。
素衣仙人寻乐人间,路过,拾一儿,收为徒,唤名川乌。
川乌,性热有毒,味苦,内服宜慎!
——
“轰隆!——”
一道惊雷劈下,震声可怖,撼地惊心。随之而来的亮光像是要将天地撕扯开来的怪物,肆虐的在苍穹上挥动巨斧,一刀一刀地妄图劈开缝隙,不时发出愤怒的怒吼,最终只在漆黑一片中留下淡淡的痕迹,而后再一次发动更猛烈地进攻。
“轰隆!——”
“呜呜……师尊!”年少的宋川乌抱着睡枕惊慌地徘徊在沈云连寝屋门前,屋外雷声大作,惊得宋川乌惧怕地躬起身子,紧紧地将脸埋进睡枕里,布料被吓出的泪浸湿了一片。雷声惊得他失声唤人,但念屋内的人不喜哭闹,他也只能紧咬着下唇,逼自己不得出声,浑身止不住得发颤。
屋子里亮堂堂的,像是天上被遮盖住的月亮住在了里面。明亮的月光从门缝里丝丝溢出,沉默地勾引宋川乌小小的心。
屋子里的人不发话,他是不能擅自进入的。
他知道。在宋府里浑浑噩噩地生存了十几年,他很懂得什么叫做寄人篱下,也十分明白怎么才算低声下气。
因此他就算害怕,也只能在门口候着,等里面的人善心发作唤他进屋才可。
“进来。”屋内的人冷声唤道。
宋川乌一刻不犹豫地冲进屋子里,直往塌上那人的怀里撞,头埋进那人的怀里时,即使那人不情愿地嫌弃自己,即使其实那人的怀里常年冰凉,宋川乌也能在那一刻感到心安。
沈云连松松垮垮地抱着怀里颤抖的宋川乌,学着林若师兄教他安慰人的那样,敷衍地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怀里的人渐渐平稳下来,却得寸进尺地抱得自己愈发紧了。
沈云连对此感到不适,厌烦地蹙眉收手,冷声道:“好了,放开。”
他的声音似寂静幽谷里的叮咚冷泉,不近人情地冷冷沁入人心。
宋川乌霎时间发觉自己过于越界,急忙地要从他怀里退出,双手双脚并用地往后退一步,却不小心从床上滚下。
沈云连并未及时扶住他,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并非他不能,而是他不想。
他人如何,关他沈云连何事?
沈云连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卧身背对着宋川乌躺下,声寒如冰地丢下一句“安静地去那个衣柜里拿被褥,随便找个空地睡,不要吵我。”便不再理会宋川乌。
“轰隆!——”
雷声再度响彻云霄,狠狠地嘲笑宋川乌即使找到了一处庇护所但终究不得庇护。宋川乌眼里仅存的期望一点点消亡,他的嘴角一张一翕却失落地发不出任何请求的话语,最后只能同落井之石一般无奈地归于寂静。好在沈云连的屋子比宋川乌那儿亮堂得多了,面对震耳欲聋巨雷声,宋川乌也只是在内心悄悄发怵。
“轰隆!——”
宋川乌颤着沉沉地步子靠近衣柜,拿出被褥,紧紧地挨着沈云连的床边蜷缩起来。他深深地细嗅着被褥上残留的沈云连独有的体香,攒起多余的一团被褥拥在怀里,妄图从中得到不存在的温度。
惊雷雨下了整整一夜,扰地少年夜难眠,在困意和恐惧的双重侵扰下渐渐不经捉弄,迷迷糊糊地游离在沉睡于清醒之间。少年的期望化作美梦,一点一点地将他困囚在梦镜之中。
他梦见沈云连笑了。
不知是梦里太过美好,还是昨夜被雷声折磨地太晚,宋川乌少见地晚起了一个时辰。于是待他被午时的暖意热醒时,才瞬间清醒地从床上爬起来。
自己怎么会在床上?!
自己怎么敢擅自爬到师尊的床上来睡的?!
他慌乱地从床上爬起,急忙将沈云连的床榻收拾整齐,他看着素净的被褥,心生恶念,不由自主地要将脑袋埋入其中,深深地嗅沈云连身上地味道。
宋川乌沉溺地趴在那里,直至快要窒息才瞬间清醒。
沈云连身上独特的雪松香蹿入宋川乌的大脑,只一瞬,脑中神经拉扯,他便清醒。
自己都在……干些什么?!宋川乌担忧自己的举动被发现,心虚地整理整齐后从小心翼翼地从沈云连寝屋离开。
房门开,正午的烈阳耀眼逼人。
一个糟糕的事实呈现在他面前——完了完了,已经午时,来不及做午膳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宋川乌迈着大步子赶到庖厨捣鼓起锅碗瓢盆。
沈云连嗜睡,时常睡到近午才醒,恰好洗漱完后能直接用午膳。
可今天宋川乌偏偏起得晚,沈云连偏偏就早起了。
自己不仅睡了师尊的床,还起地怎么晚!师尊居然也没有直接把自己踹下去!师尊真好!
少年的心理令人捉摸不定,就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本足以让宋川乌开心很久……直到……
“你在做什么?”那声音如冰冷的碎玉,生生切开少年的幻想。
沈云连瞥了一眼忙得不可开交额头镶汗的宋川乌,眸光黯沉没有一点情绪的起伏,随后目光如霜地盯着备用好即将下锅的食材,浑身散发着彻骨的冷,语气平静道:“你每天在我的停暮堂弄得烟火缭绕,聒噪不堪,就是做这个?”
“如果是为了讨好我,就不用再做了。”沈云连嘴角抿出寒意,毫无留念地转身离开。宋川乌被沈云连淬了冰的眼神刺在原地,愣愣地抬眸目送沈云连离去时绝情的背影。
他知道师尊喜静不喜闹,知道沈云连是半仙无需进食……
但如果师尊连自己引以为傲的,唯一的用处都觉得多余,是不是就又要赶自己走了?
宋川乌面上盛着满满的失落,原本俊秀的脸上没有一丝少年的活泼,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忧愁。心事难藏,全都写在脸上,失落也是。
但此时,就连那一点点的沉稳也崩塌离析,变得伤感和崩溃。
“以前在宋府,”宋川乌举筷将刚做好的菜肴塞入口中,喃喃自语,“他们明明都说我没用,除了做的菜好吃些……”
“明明不难吃啊……”他的泪水决堤,眼神涣散地看着渐渐模糊的菜肴,眼盛不住泪,溢得满脸都是,“我是在讨好你啊,可是要怎么讨好你,我才不会再被丢掉啊……”
少年的心思简单,都写在面上,着实好猜。
沈云连无情拆穿他的好意,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将那颗好心轻轻地举起,左右打量一番,哦,没用,而后看似轻飘飘地摔下,其实狠狠地砸到地上,面无表情地踏步碾碎,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宋川乌摸去脸上的泪,糊得满脸黏糊糊的,哽咽地收拾好庖厨,默默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双眼无神地盯着一处角落,许是泪哭得多了,眼睛干涩地很,忍受不住地闭上双眼,午后的温热,熏得他困意渐起,晕沉沉地睡去。
宋川乌本是宋府宋岩之与其妾室李芝婷之子,后李芝婷做错事失宠,被其正妻余氏赶入柴房,期间诞下宋川乌,未取名,暂唤“岁岁”,寓意“岁岁平安”。
后余氏怒气不消起杀心,李芝婷生死不详,约莫是死了。
宋川乌被殴打半死扔入环境恶劣,猛兽出没的迟云岭,妄图制造出宋川乌贪玩逃府,自寻死路地假象,实则为余氏为省事,干脆毁尸灭迹。
幸而被路过的沈云连发现,谁知那天他怎会突发善意恰好救下半死不活的宋川乌。
问其名,无名。
遂赐名川乌,无意。
后来沈云连以麻烦为由多次要将伤势好转的宋川乌赶走,宋川乌死皮赖脸地赖在停暮堂不愿离开,无奈,遂留。
宋川乌自然是不愿离开的,虽然沈云连整日不是不着去处,就是冷着个脸种花读书,但这里总比无处可去,或者被抓回宋府要好……好千倍万倍!
虽然宋川乌身上的衣裳是沈云连的旧装裁剪而来的,虽然沈云连规矩多,脾气差,无情又冷漠,但……恰好宋川乌很懂怎么寄人篱下,怎么才算低声下气,如何博取沈云连的同情心留下来……
因此沈云连留下他是宋川乌赖着不走而无可奈何。
“云连,你又怎么把他惹哭啦?”睡梦之中,宋川乌隐约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与沈云连对话。
“我只是让它别做我的饭,我不需要。”沈云连的声音。
“呵,让我想想哈……你大概说的是‘我不吃你做的东西,你若是闲来无事,就请下山离开。’之类的吧!”
“非也。”
“那就是说了更伤人心的话,不然他这种正是没心没肺整天乐呵呵年纪的小屁孩能被你惹哭?”两人沉默好一会儿。
那位又开口劝道:“云连,你最好把他留下来,你不是不知道他……”
“林若。”沈云连厉声打断他,语调波澜不惊:“无需多言。此事我自有想法。”
“你!……哎……我……嗐!”那人似乎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地甩了甩衣袖。
沈云连的脚步声渐远,轻飘飘拂下一句:“日后勿提及此事。”
——
困意将宋川乌捉回梦境,后来的交谈他再也听不清,只在梦里,师尊对他说:“以后不会赶你走了。”
暑气滚烫,空气黏稠闷热噎住人的呼吸。宋川乌经不住热,蹬开被褥,试图散热消暑。一丝携着热意的风乎在他的脸上,宋川乌迷糊地微睁双眼,眼前却如被雾气弥漫了一般模糊又眩晕,想爬起来四肢却懒懒地瘫在床榻上无法动弹。
他中暑了。
嗓子宛若被晒干的砂砾,干巴得难以发声,宋川乌的嘴里却执着地念着:“师尊……师尊……难受……”
可他的师尊怎么可能听得到他轻如蚊鸣的呼唤?回应他的只有窗外声声蝉鸣。
但,他好像梦到了。
梦到沈云连不知如何,就是听到了。
梦到他推开房门,背光走到他床边,低头看着挣扎难受的他,伸手触碰了一下他的额头。
冰凉的触感如电,瞬间闪烁在宋川乌的神经上,凉凉的,十分舒服。
为什么梦里的无感会这么真实?
不清楚。
但是好喜欢。
还想要……宋川乌不禁往掌心上蹭了蹭,靠近一些,会更凉,更舒适。
可是那手在宋川乌蹭上的时候,像是碰到了什么肮脏东西,曲起手指抽了回去。
怎么梦里的师尊也不理我了?
最后一个念头从宋川乌游离的神经中穿过,填满现实与梦境最后一个破口。
宋川乌头晕难以思考,难以分辨。眼角悄悄凝了一滴泪,划过脸颊,最终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