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被沈云连有意无意的强制送客后,最后劝了一句:“云连。你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也不要忘记,川乌他现在只是一届凡人,并非像你一般无需进食,他要是捣鼓庖厨什么的,你……就算不喜欢,也多忍忍吧。他还在长身体,你找点人参鹿茸给孩子补补,你看看他,比其他孩童都矮一截小一圈的……哎!”
沈云连懒得听林若无休无尽的说教,只敷衍的点点头,随口答应下来:“嗯。”
林若看他面无情绪的脸,也不知沈云连听进去了多少,只知沈云连现在赶他走,他再不离开,今后是难再踏入停暮堂了,欲言又止地将其余的话语咽入肚子里,愤愤离去。
其实最后那段话沈云连听进去了。
林若说,宋川乌又矮又小,像是自己不让他好好吃饭。
人参鹿茸?什么东西?反正这孩子咬死自己要当他师尊了,不如直接教他习法练气,强身健体还能不糟蹋庖厨弄得聒噪得很。
沈云连当即要把宋川乌抓来练功法,他隐约记得林若说宋川乌在生气。
他不明白自己实话实说会伤人心。
难道不该是欺骗他人才招人厌么?
人心真难懂。
沈云连打算找宋川乌问清楚,为何要生气。
他毫不客气地直接推门而入,只见宋川乌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额角密密地冒了很多汗,面透红晕,眉头紧蹙,眼睫因挣扎而翩翩颤抖着。
沈云连学着人间医者那样把手覆上他的额头感受温度,但由于自身体凉,触碰什么都觉得烫手得很,眼见宋川乌莫名其妙地往自己手心蹭了蹭,热意瞬间穿透身体,抵达心脏,烧得沈云连着实难受。
于是他二话不说地把手抽走了,施法让自己凉快下来。
“宋川乌,还不起?”宋川乌方才把他烫到了,心情自然不好,语气也硬邦邦冷冰冰的。
只听宋川乌微睁着双眼,嘴里蚊鸣般嘟囔着:“师尊……难受……热……”
沈云连不傻,看出他是病了。
只不过,宋川乌病了,关他沈云连何事?
沈云连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眸子里毫无波澜地看着生病难忍的宋川乌,看他眼角将要落泪,犹豫一番后随手替他拭去泪水,施法将他与热气隔离开来。
罢了,不和小凡人计较。
——
宋川乌不知自己梦了多久,只觉得后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折磨得自己晕过去后,五感缺失反倒更舒适了。
一股带着焦味的食物被带进寝屋,熏得宋川乌恍惚间以为自己是不是把庖厨烧着了,他猛得睁开眼,掀开被子胡乱趿着鞋就要往门外冲,隐约看见前方有一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待他反应过来时早已撞上沈云连。
宋川乌撞得清醒,脚步不稳地被鞋子绊倒后退几步才立住身体。
沈云连倒是一直稳稳的站在那里,只不过手中端着的碗里被晃出汤汁,四处溅到他的素衣上,水渍明晃晃地沾染在上面。
完了!
“师,师尊,对不起!”宋川乌没察觉有哪里不对,只知道沈云连因为衣服脏了脸色极差,低着头连忙道歉。
沈云连脸上本就带着怒意,如今顿时眼里冷光一闪,把手里的碗怼到宋川乌怀里,语气冷了不只一度,道:“吃了。”
宋川乌看着碗里黑乎乎一团,心瞬间漏跳了一拍,接着就乱了节奏不安地狂跳,他不明所以地抬头轻瞄沈云连的神情。
虽然自己是做了很多讨沈云连厌的事,但不至于他要了自己的命吧?!
“师尊,这是?……”宋川乌鼓气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不知是病得还是现在哭的,一双噙泪的眸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沈云连。
“人参鹿茸,喝了。”沈云连厉声道,语气不容反抗。
人参鹿茸?这,看着像是剩饭剩菜混着树根杂草的大乱炖。
师尊,应该不会害我吧。
宋川乌眨巴着眼盯着怀里这碗“人参鹿茸”,横了横心,闭气凝神一口喝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顺着喉道进入肚子,反起地味道一瞬间从胃里涌上他的大脑,蒙蔽了五感,而后只剩苦涩的味道萦绕在脑中,鼻头一阵酸楚,宋川乌忍着呕吐感,小心翼翼地为沈云连展示自己饮尽的空碗。
心想,还好只有一碗……
沈云连看着宋川乌如人间变脸戏法般的脸色变化,不明所以,但最终看宋川乌还是扬起笑容,笑得与往常别无二样,便不再怀疑。沈云连自己的脸色也细微地好转了些,语气也没那么强硬,道:“庖厨还有一锅,也喝了。”
什么?!
宋川乌瞬间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定在原地,肚子里翻涌的恶物叫嚣地要从喉道反行吐出,被宋川乌硬生生地压下去了,脸色铁青。
沈云连说到这里,有意地把手往衣袖里藏了藏,低头看了一眼僵硬不动弹的宋川乌,无言擦身离开,宋川乌好像听到他说了句:“吃了病好得快。”
啊?
那股恶味不再支配着他的感官,大脑被一个念头萦住:师尊他是……为我而炖药的?!
一阵欢喜冲上头,霎时间红了他的脸,宋川乌的唇翕合抖动着,精神抖擞地往庖厨的方向跑去。
昨夜的雨早已被晒干,虽然夜至天黑,月亮也悬上了,空气里仍然在月光中隐匿着热气,温温热热地附着在少年的心头。
他看见庖厨里杂乱的锅碗瓢盆和四处散落的菜叶,笑了笑,却丝毫不恼,直奔着那锅不太好看的东西去了,他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吞咽,不知不觉中泪水莫名糊了眼,掺入药中。
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又要哭呢?大抵是因为药太哭太难吃,噎得胃难受;大抵是因为从来没吃过怎么好的东西,忍不住想多吃几口;大抵是因为师尊太坏又太好,偏偏一点点偏爱就能让自己沉浸其中……
庖厨里没有板凳,他就一屁股扎在地上,盘腿就着木柴的清芬一口一口吃着,月光从窗子外渗进来,静静地洒在他的身上,外头的蝉嘶哑着嗓子叫着,远远地陪伴内心并不孤独的少年。
少年似饮佳肴,乐在其中。
天黑黑,夜难眠。
——
天明,晨曦伴随着少有的清风悄悄升起,停暮堂一角如往常一般燃起一缕炊烟,弯弯绕绕地消散在云层里,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新的米香。
沈云连早晨起得晚,常常快午时才醒,醒来就往他的花圃里闲晃。
所以宋川乌只随意煮了些粥,就着些水煮青菜什么的凑合凑合。
这样声音会小声些,不至于惊扰了沈云连。
沈云连种了栀子花,花香传得很远,吸引宋川乌闻香寻去。
宋川乌蹲下身来,用手捧住灌木中小小的白花。它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宋川乌的手心里,他呆呆地看着它,风吹过,宋川乌合手护了护,无心折损了它一片花瓣。
宋川乌愣愣地捧着那片花瓣,手不自觉地将其送到鼻尖,嗅了嗅。
好香!
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瓣包在衣袖里,然后又情不由己地用手捂了捂鼻头。
嗯,手也沾染了香味。
宋川乌无心折损,却有意带走那片花瓣。
蹲得脚麻了,宋川乌才愣愣地起身准备离开,抬眼却见沈云连悄悄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宋川乌被吓了一跳,惊得轻颤。
“师尊,我……”宋川乌担心沈云连因为自己是故意来摘他种的花,正欲解释。
沈云连倾身折花,递给宋川乌,没什么情绪道:“这花很香。”
宋川乌从他手里接过短梗的花,手指无可避免地擦过沈云连的手,明明是冰凉的触感,那一瞬,宋川乌却感觉烫得吓人,迅速地取过花,欲盖弥彰地盯着这朵小白花,问:“师尊,这是什么花?”
沈云连:“栀子花。”
“哦。”
宋川乌不太习惯沉默的氛围,本想快点离开,谁知下一瞬沈云连如清冷泉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午后教你习法,书房等我,过时不候。”温燥的风穿过低矮的灌木丛,也带着手里的栀子花香,灌入他的脑海里。
风轻柔地吹过他的发梢,痒痒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吐息也如风的起伏呼吸,好像有一片栀子花瓣轻轻地落在他的心上,软软的心上都是栀子花香。
“谢谢师尊,我会好好学的!”他的耳边红了一片,隐匿在散乱的发丝里悄悄滚烫。
“扑通扑通——”
怎么耳朵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
它在说它很欣喜?
——
宋川乌做了一中午的准备,揪着那朵被他偷带出来的栀子花瓣在脖子和手腕处轻轻地擦了擦,染了一身好闻的清新花香味。
宋川乌轻叩两下,屋子里的人应声允许进入。
“先把这本书参透了,不懂的问我。”沈云连抬眸只看了宋川乌一眼。
宋川乌捧着书在原地发愣,良久才扭捏得挤出一句话:“师尊,我不识字。”
沈云连翻阅的动作明显顿了顿,蹙眉看着脸红得能到天上当第二个太阳的宋川乌,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个问题:“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吗?”
宋川乌急忙应声:“会写‘宋’和‘川’……”本意是为了显示自己并非什么也不会,可最终却好像显得自己更加无知了。
宋川乌焉了脑袋,耷拉着眼看着鞋尖,手指背在身侧偏后的位置,揪了一寸衣料缠绕在指尖,越缠越紧,指尖发白。
“罢了。过来,教你习字。”沈云连不太情愿地收了收衣袖,侧身空出一个身位,示意宋川乌在旁坐下。
“扑通扑通——”心又雀跃起来。
“好。”宋川乌接过沈云连递来的笔,只见沈云连轻轻在纸上轻轻点了一笔,停顿,墨渗,一个完美的撇浮现在纸上。
宋川乌坐在他旁边东施效颦地学着样子,可无奈墨水不听使唤地四处溢开,毫无章法地渗破纸页。
宋川乌焦急地捂住,却只是掩耳盗铃。他急的眼眶红红,耳朵也红红的。
沈云连只皱了皱眉,心想:“怎么这么笨?若非是为了今后能够事半功倍……罢了罢了!”
沈云连从一旁抽出一张新纸,突然甩袖将宋川乌环抱住,一只手轻轻覆上那只恍惚间有些不稳的右手,掰动手指纠正了宋川乌的握姿,冷热的触感在手心手背处肆无忌惮地传递。
沈云连有些温热地吐息呼在宋川乌的耳边,淡淡的语气说着宋川乌认为十分亲昵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宋川乌越发柔软的心上:“要这样,轻一点,不要太用力了。”
“扑通扑通——”心随之颤抖。
宋川乌心不在焉地被沈云连带动着手,握笔在纸上顺滑地划过,一个方正的字型在笔尖下显出。
待沈云连握着他的手写完“宋川乌”这三个字后,宋川乌手心早已汗涔涔的了。
他侧脸看着眼前这个肌肤如雪,眼眸清澈犀利,棱角分明却不严厉,安静时居然有些温和的人,喉咙像是被火烧般干涩。
宋川乌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喉结悄悄滚动,一股异样的期盼涌上心头,迫使他说道:“师尊,您的名字怎么写?”
沈云连没料到他会主动求学,居然还是求学自己的名字,他本能想地拒绝,但转念一想反正早晚都要教的,于是眉头蹙了又展开,压了压不耐烦的情绪,握着这烫人的手写下自己的名字。
宋川乌默默放下笔后将手心的汗往衣袖上蹭了蹭,两眼放光地盯着这两个排列整齐的名字,呆呆地愣住了。
沈云连实在是捉摸不透眼前这个小凡人的想法,为何要盯着这六个字看这么久?果真如此好学?那也不该只学这六个字啊……
沈云连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但终究没能问出口,移开身体,想说的话到嘴边不由自主地变得凉薄:“到一旁学去,学会了再来找我。”
宋川乌这次却好像没能被那冰冰凉凉的语气给伤到,自顾自地抄起纸和笔,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心无旁骛地练起字来。
一遍又一遍,沈云连不知何时离开了。
书房里满满的都是不知何处飘来的栀子花香,宋川乌突然收笔,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满意地掀起薄薄的纸面,在黄昏绰约的太阳下看了又看,喜欢地不得了。
这是写得最像沈云连教的一次,两个名字一左一右地排列着。
林中两只麻雀突然惊声飞出,又隐匿起来。宋川乌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写的和沈云连握着自己手写的两张纸收起来,藏在胸口的口袋里。
“扑通扑通——”心说它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