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臧凌曾率三千大军讨伐远东零散诸侯。
东翠山脉易守难攻,兵分三路后,其中一队遭敌军埋伏,弓箭矢戟皆失,只剩防御武器。
李臧凌机敏一现,扮做友军,放火烧了诸侯大本营,待到人心猜疑时,喊话劝降。
以少胜多佳绩传遍闾肆朝廷,这位年满二十刚封了号的雄姿战将,一夜间成为贵女们的郎君目标。
邳灵县上下,街坊妇孺无一不晓李大家族有个,战功赫赫的少年郎。
父亲李鸿担任正五品都水监使者三年后,又升为从四品司农寺卿。
其下的亲哥亲弟更是当年镖旗大将军麾下的得力干将,亲弟李元漾虽不再出征,却得皇上诏赐,唯一居住在县内八层将军府。
被俘虏一刀扎于胸口昏迷三月后,李臧凌迟迟未醒,皇上不得不动用国师,为此算卦。
国师曰此番有解,女方八字找好,选定吉时成婚,有概率救活这位征东将军。
本来李鸿是不信这些的,可丘莲蓉碰巧在李臧凌出征前十日,也找人算了一卦,是凶兆,说的内容正是独子有一劫。
丘莲蓉忧心忡忡,告知了李臧凌,李臧凌杀伐这些年,只晓得刀剑下的道理,加上年纪尚且不大,很难全信母亲所言,那保平安的玉佩,虽戴了,却最终碎了。
八字提交上去这些岁日,
行人司从镇国道士打回来的牌子中,总结出了经验,有了规律,富足的宗府便会暗戳戳为女儿强行更改出生日月,觉得满意可行后,再给予行人司绸缎马匹,烦其交上去。
怎么国师最终筛选下来,偏偏好处落在了罪臣之女上。
无数贵府侧目,那李府迎娶的金氏,真的丝毫手段也没耍,那是全然不可信的。
可若要说耍了些什么,如今金府家道中落,也似乎不大可能。
***
曦嘉院。
忽一夜秋风卷地,金依珞苏醒时,青枝抑制不住笑容正往院子里搬椅子。
那些椅子伴随掉落的竹叶,洋溢着喜气,昆仑奴们个个皮肤黝黑,似使不完的劲,笑容腼腆看着金依珞吩咐。
金依珞拾起一片细长的竹叶,齿缘的平仄,刮在手心泛起酥麻,同时太阳刺眼投来,眼皮不自动跳动。
她朝外面制止道,“别搬了,本就没什么人来此,少爷的心意,我领下了。”
自大婚后,李臧凌本是想与金依珞一同居住的,可听母亲说,金依珞主动告知,喜欢这清雅的曦嘉院,还称自己不喜与人交涉。
想来最快见到她的办法便是把伤养好,中秋终于寻着机会,可他还没解衣,就已体察到对方的不愿与抗拒。
结合母亲告知其喜欢僻静的性格,他蜻蜓点水吻了她一会,就放开了。
次日。
金依珞在院子吃过早饭,泽兰来此,称得了老夫人吩咐,让她前去书斋房一趟。
李府有两栋书斋房,李臧凌一处,李鸿一处,李鸿多在朝廷,久而久之,丘莲蓉做些隐秘事都会喊人来此。
到达书斋时,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丘莲蓉不让青枝陪其左右,旁边的丫鬟她大多眼生,书斋房坐西朝东,不过辰时,却已浓翠蔽日,静窈萦深,空气中散出的寒气正渗入鼻尖。
她终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丫鬟们排在两边行礼后,关上了大门。
金依珞顺着翡翠玉石,步子轻快,走了进去。
丘莲蓉执笔写欧楷,泽兰研墨,她的到来似乎没人注意。
金依珞微微弯曲行了个礼,“老夫人,您找我。”
丘莲蓉注视着笔墨走势,随意嗯了声,金依珞听来却严厉非常。
她站得更直了,丘莲蓉却没有继续理她。
泽兰傲慢知会,“坐吧。”
金依珞规矩挤出个笑容,道,不了,有何事还劳烦直说。
丘莲蓉放下兔毛制成的毫锥,一手抬起,泽兰即刻上手搀扶。
她语调上昂,“去,把蔓磬叫来。”
泽兰出去后,丘莲蓉这才单刀直入,眼皮掀起,尽是嫌弃看着这位金氏。
“昨夜少爷可是在你那睡下的?”
“回老夫人,并无此事,昨天他来我那后,我与他交谈几句,他便觉无趣,徘徊阵子离去了。
丘莲蓉嘴角薄且皱纹明显,她启口要说些什么,皱纹便随之带动,露出一副尽在掌握的恶人之姿。
听完她摩挲着茶杯,似在沉思,半响,
“哦,是吗,不过,还是要万无一失的好。”
金依珞细细捏紧衣角,这几息的沉默,她知道是下马威。
只是她并不太懂这老夫人所言何意,难不成,没有床笫之交也要喝避子汤药?
喝就喝吧,安安分分买个放心,对双方都能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可金依珞没反应到的是,丘莲蓉话音刚落,她就被蔓磬请进了书斋房最里侧的通道。
似乎并比她想象中更可怕的事即将发生。
金依珞犹豫,蔓磬却架着她,一遍遍做出‘请’的手势。
丘莲蓉捻动佛珠,轻咳,泽兰得到指令推了金依珞。
金依珞被动走起来,登时见泽兰露出不怀好意转瞬即逝的微笑。
通道内。
她虽戴着面纱,可依然闻到一股番薯混合其他发臭的气味,这书斋房最里侧居然是地窖。
这些在格局上也能说得通,不解的是通道内居然还有一张八十公分宽的小榻。
她一时间懵了,随后蔓磬称出去一会,再然后进来了位蒙面人。
蒙面人什么话也没说,手劲大得吓人。
她被擎住双手,浑身点穴。
蒙面人拿出一根小棍,金依珞本能求对方放过她,可她似乎是有备而来,冷漠如雪。
..
金依珞并不知道此人来头,她行事极快,等她走后,蔓磬与其擦肩。
蒙面人一愣,没想到蔓磬会这时候叫住她,随后奔跑起来。
蔓磬左右思索,还是选择先去看看少夫人,没追上去。
金依珞痛得昏倒,在小榻醒来后,蔓磬带她从小路走出。
伏案早早撤去笔墨宣纸,丘莲蓉已去往佛寺。
此刻的书斋阁空荡荡,一位丫鬟也没有,刚刚丘莲蓉写好的字画,被醒目裱起,字很大,不必凑近一眼看出是个‘顺’字。
撇点聚锋,与收到的红纸笔迹有相似之处。
金依珞两腿颤动,蔓磬象征性问了句没事吧,金依珞点点头,目光迟迟无法从字中挪回。
丘莲蓉儿子刚醒没多久,就这般急切把她弃之如敝履,往死里折磨,金依珞冷笑,握紧拳头,真想把那字与丘莲蓉那张嘴脸一起撕碎扔给桑户喂蚕。
回去的路比来时难,每走一步,□□便是难受。
血被暂时擦拭干净,可腥味却扑鼻。
金依珞闪了闪泪花,却哭不出。
金依珞不来自邳灵县,而是隔壁更大一点的水封县。
金府还兴盛时,县里的饭店、酒肆乃至湖船上,若是青枝找不到大小姐了,去这几个地方,一找一个准。
金依珞很喜欢关扑,这种带赌成分的游戏,比起动用智慧,她更偏向于什么都不想,直觉选定一面,之后韧韧地与老天‘作对’,看看它会不会给自己好果子。
那时候她不缺银票,更不缺爱,与命运对赌的输赢,她可以忽视。
如今却是,再也赌不得任何了。
嫁来李府前,她与丘莲蓉立下契约,与其儿子成婚三年,做李臧凌讨厌之人,三年后让他休了自己。
只要她安安分分做好这些,丘莲蓉便不会将金晚柠的秘密说出去,金依珞也能保得母亲最后一丝体面
外人看来金依珞有位亲妹妹金晚柠,可丘莲蓉却不知从哪得知的消息,知道金晚柠并不是赵清与金朝耀所生。
金朝耀扣上谋反之嫌,狱中自尽而亡,赵清捱不过思念,放了把火,将华丽的金府葬于火海,也跟了下去。
金依珞哭着抓住母亲的手,心里全是不理解。
那种哭得鼻塞晕厥的感受,她不想再经历。
她不解,为何母亲要如此狠心抛下她。
没了男人,真的就无法继续活下去吗?
虽然她很爱爹爹,可一起赴死了,却是真正什么也没有了。
赵清说:‘依依,娘对不住你,当年你堂舅子强迫我与他发生关系,生下了晚晚,你一定要活着,替我报仇。’
***
曦嘉院。
深山古寺鸣钟,远处逐渐飘来秋季特有的凉嗖。
早晨被太阳晒干的竹叶,此刻泛出湿润,它离开枝杆,落在井边。
屏风置于床榻前,青枝拧干热毛巾,眼神急得不行。
她将最后虚掩的半边窗棂关上,又给少夫人加盖了一层厚被,
却丝毫不见其好转。
金依珞嘴唇泛白,眼瞳滚烫,面纱挂在脸庞,发出呓语。
青枝越擦拭越着急,温水拖洒在地,濡湿鞋袜。
她趴在床沿,哭腔明显,“少夫人,您不要吓唬婢,您快醒醒,婢给您熬了您最喜欢喝的莲子粥。
婢从小无依无靠,要是您不在了,婢也不活了。”
迷迷糊糊中,金依珞稀疏瞧见了母亲的容颜,那头的母亲称她在那边过得很好,摆手让金依珞别回头,别留恋。
赵清站在桥中间,两侧是迷雾,金依珞看不清桥那头有多少人,很吵。
口渴非常,仅剩的意识支撑她坐了起来。
青枝听床铺有动静,干眼泪。
金依珞揉了揉太阳穴,“我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她感到喉咙像是针扎。
润嗓后,声音恢复了些,可依旧很冷,似迷雾蒸发进体。
“哭哭啼啼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敲了敲头。
下一秒,她感到一阵腹痛,搅动的神经只有按住才会好受些。
见少夫人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青枝懵了,她扔下毛巾,冲出院外,今天李府那几位郎中,都被分配去了民间做免费问诊,四下空荡荡的,是一份鲜少的安静,夹杂几分绝望。
巨大的空间淹没了她的视线,她朝远处走出,喊出了声。
***
云逸阁。
李臧凌虽伤好,但为了保险起见,丘莲蓉并未安排他去佛寺,况且他本不信这些东西,待在府中能省去那些繁文缛节,舒心不少,他自然是喜欢的。
心腹林姿来阁,汇报了皇上下发的圣旨,内容有二,一是养好伤,二是半月后与都水监同赴泽泰县查看水资源。
泽泰县为贫困县,地属邹国。
此县淡水多,虽污染严重,却遭多国虎视眈眈。
讨伐周边诸侯成功后,皇上格外器重李臧凌,李臧凌已成为朝廷那些文臣巴结的对象,那些武将敢敬着他,暂时也还不敢有异动。
林姿来时塞给李臧凌几件好东西,都是至宝,李臧凌斜眼后,林姿只能悻悻收回去。
“不收就不收嘛....反正朝中那些老家伙,也不缺这点油水。
唉,可惜了这上好的貔貅。”
李臧凌双手交叉置于桌前,轻哼,语气戏谑,“看来跟着我,让你受苦了呗?”
说完又道,这些赏赐你要就拿去。
“不不不...
小的告退了。”
“慢着。”
李臧凌虽淡泊名利,可这回圣旨比以往不同,实实在在下达了件好东西。
这貔貅及其他宝贝,他可以不要,给林姿挥霍,那权有肃杀之威的铜器亚醜钺,倒是得自个留着。
林姿就知道上级眼尖,一定会发现的,刚刚替读圣旨时,他故意快速含糊一带而过,却还是被李藏凌抓住了细节。
林姿仍抱有侥幸回头,笑容可掬,“将军可还有它事?紫禁城那边挺忙的,小的先行告退....”
他刚要蹑手蹑脚收回圣旨,却被李臧凌拿到。
那黄红紫三色的祥云瑞鹤的绫锦,触摸起来,就算已接旨多次,却每回还会生出新的感慨。
他一眼阅去,即刻露出一抹微笑,他刚刚果然不是耳背。
这小子背着他私藏好货。
“嗯?老实交出来。”
林姿被识破后,气馁悠哉出了阁,却眼见一位着单色直珠粉扣的丫鬟脚底生风正奔这个方向。
阜大的泪滴挂在泪颊,林姿低眼稳住这位突如其来撞进怀抱的女子。
他双手健壮有力,与上属李臧凌一样,色厉内荏却不怒自威,许是久经沙场自带的。
青枝急切,以为闯了大祸,抬起头,眼瞳因刚哭过正似一湾碧水。
青枝屈身连连,“实在是抱歉,婢子有急事想求见少爷,还请忘了适才的莽撞。”
林姿扶住青枝的手,在确定对方无碍后,才缓缓移开。
他掸了掸衣裳,语气低沉,“下回注意点。”
他想着再次对上她的目光,可对方闪躲开了。
心中突然一恼。
自己语气重,这小丫鬟怕是被吓到了。
被林姿看得有些不自在,感到一股无法名状的目光,青枝再次屈身,说了句告辞,便朝云逸阁大门去。
***
曦嘉院。
院子旁小溪潺潺,月头通透睡在了水里,井边突兀放着几把扶手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
月光照在竹影婆娑的厢房木门口,有影子抬袖轻敲。
衣着白色缂丝狮子纹长衫,李臧凌虽生得高大,脸却出奇小巧,束发后,有种恬静书生气。
闷闷急促扣门后,青枝跑了进去,几乎滑在地板上。
她一打开门,便瞧见少夫人,艰难掀开被子,呕吐出来。
青枝盛好后,端出去,李臧凌这才意识到,金依珞并非青枝所描述的那般,只是发热昏睡一天而已。
如果只是简单发热,呕秽中不可能带血。
李臧凌扶好金依珞,金依珞内心抗拒,却因为全身无力,只能暂靠着他。
青枝端来温水,李臧凌接过手帕,被她制止。
她干燥的嘴唇已经裂开,语气冷瑟,“滚开。”
对抗眼前人,瘦削的身躯恍惚用尽所有力气。
李臧凌轻蹙好看的眉眼,像个做错事儿的孩童,矗立在侧,能做的,只能是呼吸。
见少夫人蜷缩,脸向侧里,只给少爷留下个冷漠背影,青枝难为情道,“少....少爷,要不您先出去会,我来替少夫人擦拭。”
换好舒爽衣裳后,吕郎中拿着箱子,已等候多时立在院中。
吕郎中乃李府专门只为李臧凌诊病的老朽,未去寺里。
在听说今夜有事,要来曦嘉院后,将平常那些药品换了新,多备了几副女性皮肉适用的细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