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铄,道歉!”
“明明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是我道歉?”
“道个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为什么偏要这么倔呢?”
“可那是我妈给我的!我妈啊!”
“你妈已经不在了!陆白铄!沈枝玉早死了!”
那件事发生在初三的寒假前期。
“陆白铄,请哥们去网吧打游戏呗。”
“不要。”我瞥了那人一眼,是班上经常惹事的小胖子,平时都没有交集,便拒绝了。
长得满脸麻子的那个小胖子很拽,似乎不满我的回答:“你家这么有钱,这点钱都不给吗?”
“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白铄,你们聊什么呢,我去小卖部买暖身贴,你去不去?”裴霖在门口冒了个头,看出了小胖子和我的剑拔弩张,帮我解围。
“裴霖叫我了,而且我们好像,不熟吧?”
小胖子个子不高,气势倒是不低:“喂,你什么态度啊,给点钱有这么难吗?”
没有回答,我侧身越过他,不理会他的咬牙切齿,转身出了教室。
青春期的男孩总是很躁动,有时不太顺意的干柴一点就燃。
从小卖部回来,刚好打了上课铃。
回到位置上,满脸麻子的小胖子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一只手撑着那张肥腻的脸,肉叠在一块儿,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心里莫名不安,我打开笔袋。
打开最下面那一层小小的口袋,木盒的铁扣被我打开,但盒子里什么也没有,而一旁的位置,安静地躺着四瓣青绿的镯子碎片。
那一刻,耳朵耳鸣到极点,只觉得快要爆炸。
“快送去医务室,陆白铄,给我来办公室,给你家长打电话!”
耳边再次听到声音,我的拳头血淋淋一片,那个小胖子捂着嘴巴,鼻涕眼泪和血液一块儿流。
几个同学手脚匆忙地把他送出教室门,我跟着老师去了办公室,走时还能感受到后面那些不明所以和带着震惊的目光。
在办公桌旁站了很久,对方家长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口水狂溅,包扎完的小胖子一脸不屑的站在身后,肥肉堆满的脸上还有一丝得意。
斥责的话我一句没听,只在陆青崖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来时回了神。
“您就是陆白铄的父亲吧,他这次做的事情性质太恶劣了。”
“老师,能跟我详细讲讲吗?”陆青崖的眉头紧皱,眼底是数不尽的疲惫。
“他上课不遵守纪律,擅自离开座位,还和同学发生冲突,问他也不说原因,麻烦您问问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动手,这个学期马上结束了,我也不想闹得太大,影响孩子最后一学期的同学友谊。”
陆青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转过头问我,语气是不容反驳的质问:“陆白铄,你干了什么,为什么动手?”
我被他的眼神怔住,他的眸里压抑着情绪,像古井深潭,望不到底,我没看清,但是......
好像是怨恨。
我垂下眼,不敢再与陆青崖对视,在这低气压中说了第一句话:“他摔了我妈给我的手镯,最后那只玉的。”
“我没有!我没碰你的手镯!教室里也没有监控,你凭什么说是我?”小胖子极力反驳。
我被他的不要脸惊到,那一刻愤怒涌上,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声音几乎吼到颤抖:“什么不小心!”
“陆白铄,闭嘴。”
我没听陆青崖的制止,宣泄着委屈:“因为我没给你借钱去网吧打游戏吗?”
“因为不顺着你的意,你摔了我妈的手镯,那是我妈给我的!”
委屈,愤怒,悲伤全部揉成一团,直到我声音嘶哑,吼不出声。
他脸上瞬间流露心虚,不再说话。
办公室里噤了声。
可能是见自家儿子不辩驳,涂着烈焰红唇的家长又开始给自己解释:“我家孩子虽然成绩不好,但绝对不会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怕不是自己摔碎了舍不得钱想赖我家娃娃身上吧?把我家娃娃打的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想咋赔?”
“对不起,之后的赔偿你们尽管提。”
说完,陆青崖重新看向我,嘴里蹦出来的字冰冷无情:“陆白铄,道歉。”
我不解,无数不甘在心底散开,嗓音哑得已经不成样子,双手无力地搭在身旁,像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我倔强地嘶吼着,嘴唇也在不停发抖:“凭什么?明明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是我道歉!该道歉的难道不是他吗?”
我再次对上他那双青黑的眼,看清他眼里莫名的烦躁,他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鬼兽,又长又湿的舌头不断吐息,嘴中的话语不断逼迫着我:“陆白铄,道个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倔呢?”
“爸!可那个手镯是我妈最后给我的啊,我妈啊!它碎了,被他摔碎了啊!”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感受到脸上传来的刺痛,身体有些发麻,怎么也动不了。
在第二个巴掌又快落下时,几个老师急忙上前拉开了陆青崖。
“你妈已经不在了,陆白铄,她死了!”陆青崖的怒吼回荡在耳边,特别近,又特别远。
有一瞬间我不愿相信那是从我爸口中说出来的,从他口中听到母亲死了时,心里好像有什么终于被燃烧殆尽,变成了一团灰烬,散入空中,最后什么也不剩下,一切变得空空如也。
凭什么要道歉的是我,我不该动手的吗,我不知道。
后来有同学主动来了办公室,指控小胖子摔碎了那只玉镯。
我清楚地记得陆青崖当时的复杂的表情——尴尬,理亏,僵硬,恼羞成怒。
最后,他故作体面地和老师告了别。我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那个寒假我转学了。
离开那座城市的前一晚,下了雪,几乎覆盖了整个城。
坐在车上时,只知道风在窗外疾走,凛然白光,抹去了一些记忆的存在。
“小铄,如果妈妈有一天要走,怎么办?”
那时年纪尚小,还不理解妈妈说的“走”,到底是什么意思,以为只是一场出行,我咬了一口手上热腾腾的烤红薯,有些遗憾地问:“妈妈不可以带着小铄一起走吗?”
母亲闻言只是笑笑,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开口:“如果不能带着小铄一起呢?”
听完虽然有点儿难过,但我还是吸了吸鼻子,懂事地说:“如果妈妈不能带小铄一起走的话,可不可以在早上的时候走?”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睡懒觉,妈妈起床比我早,在小铄还没醒的时候,妈妈你悄悄地走,轻轻地走,那样我就不会哭了,也不会害怕。”
说完后,妈妈怔了很久,看了我很久,她脸上是笑着的,理应是幸福的,只有脸颊旁静静流下的泪证明她哭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该注意到的,母亲生病了,是心里的病。
一天周末早上,我从床上醒来,没穿鞋,像平常一样去敲妈妈的房门。
但过了很久,门都没开,房间里也很安静,没有声音。
我光着脚跑下了楼,李阿姨在厨房舀粥,听见响动转身看见了我。
见到我光着脚,她放下勺子,急忙走过来把我抱上了沙发。
“小铄,怎么不穿鞋就跑下来,妈妈呢,怎么没下来?”李阿姨一边问我,一边给我套上毛袜子。
我如实回答:“我敲妈妈的门没开,房间里也没声音,是不是妈妈还没醒啊?”
李阿姨的表情好像僵住,但很快又对我扬起笑:“应该是吧,小铄先去刷牙,等会儿自己去厨房端一下粥,阿姨去看看妈妈,好吗?”
“好的!谢谢李阿姨!这是妈妈第一次睡懒觉,比小铄还晚起床。”我从沙发上跳下,说完就小蹦小跳地进了洗漱间。
“咕噜咕噜——”我仰着头漱口,接着又一口吐出。
从洗漱间里出来,我看见李阿姨从房间里出来,重新关上了妈妈的房门。
我独自一人走进厨房,去端了两碗粥,一碗放在我身前,一碗放在了妈妈常坐的座位上。
李阿姨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用力揉了揉眼睛,眼周通红。
“李阿姨,妈妈还没醒吗?”
“你妈妈还想再睡会儿,我们不去打扰她,好吗?”
即使疑惑,我也点头答应:“好。”
李阿姨拍拍我的肩让我继续喝粥,而她出门打了个电话。
等我把碗里的粥都乖乖喝完,妈妈的房门都没打开。
而妈妈的那碗粥原封不动地放在座位上,渐渐不再冒热气,变得冰冷。
我记着李阿姨的话,没去打扰妈妈,把作业拿到了客厅,开始自己做。
妈妈醒来会夸我的。
“哪个房间?”大门打开,门口响起说话声,我抬头看去,一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有些仓促。
“二楼关着门的房间。”
李阿姨好像没看到我在客厅,给他们指了妈妈的那个房间。
不知道医生为什么来了,但看见房门被李阿姨打开,我以为是妈妈醒了,但是可能生病了。
我从客厅的地毯上蹭起身,去拿那碗已经凉了的粥,妈妈醒了会饿的。
我小心翼翼端着碗跑上二楼,站在了门口,妈妈房间开了灯,里面都是人。
我朝里面望了望,有几个医生正从床上搬起什么东西,放在了担架上,床单被扯掉放在了一旁,而上面,有一摊鲜红的血迹。
那几个医生将担架调换了个方向,而我终于看清担架上的人。
妈妈的脸正对着我,双目阖上,脸上没有血色,安详得好像只是睡着了,一只手挂在半边,手上那几道骇人的伤疤刺目又深刻。
心里有一根绷着的弦骤然断开。
“咣!”手上的碗脱落,猛地砸在地上,碎裂成片,里面的粥撒了出来,冰凉无温。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全部转身,看见我神情都变得惊讶,开始面面相觑。
我说不出话,身体颤抖地厉害,像在冰水中挣扎的鱼,动弹不得。
“小铄,你怎么在这......”李阿姨率先反应过来,扑过来将我抱起,一只手捂住了我的眼,她的声音抖成了筛糠:“回房间,小铄,听话。”
我把脸埋在李阿姨肩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控制不住地流。
妈妈生病了,心里的病,很重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