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姨在妈妈的书桌上发现了一份遗书,被一个木盒压着。
看向妈妈的书桌时,上面却多了很多我平时进她房间没见到过的药片和药瓶。
纸张很旧,有些字迹也因为放了太久晕开,听李阿姨说是很久以前就写的。
但那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几乎每一句话都有我的名字。
“小铄还小,别让他看到我。”
“让小铄在铭城念完书。”
“木盒里面是镯子,是小铄的。”
“对不起,小铄,妈妈爱你,一直。”
那几行字下一片空白,而遗书的背面,是笔迹尚新的署名——沈枝玉。
只是那个“玉”字,写得歪斜,似乎是手指握不住笔。
李阿姨把那个木盒子给了我,放在我的手心沉甸甸的。
上面的铁扣已经解开,里面是一只玉镯。
那只玉镯安静地躺在木盒子里,绿得纯净,颜色深沉又明亮,就像是涵养着一片生机无穷的绿色之海。
那个玉镯陪了我10年。
只是后来,它碎了,而那片海开始干涸,逐渐变成一片旱地,明媚的生机不复存在,我在那荒野里走了很久,却怎么也找不到尽头。
过了几天,妈妈的葬礼办完,我给李阿姨告了别。
走时,她的神情是落寞、担忧。
陆青崖把我接回了家。
在我一岁时,沈枝玉和陆青崖就离了婚,母亲净身出户,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条件是我的抚养权。
妈妈带着我一人,在铭城只身打拼了四年。
她什么时候生的病我不知道,可能是家里请来了李阿姨时,就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爸爸家有一个阿姨和一个弟弟,第一天到那个陌生的家时,阿姨很温柔地对我笑,嘴里还说着:“长得真可爱啊,小铄。”
但那双眼里,却是止不住吐露出来的厌恶。
我知道我不该出现在这里,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可是妈妈不在了,我没有家了。
忍受着阿姨和弟弟不断的使唤和辱骂,我熬到了初三。
镯子那件事过后,我坐在离开铭城的车上,心里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悲凉。
我没在铭城念完书。
我转到了南适,在那里度过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
陆青崖在铭城,让人在南适给我租了房,那对于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很体面的做法了。
可我没去,把钥匙还给了他,去向老师申请了学校住宿的名额。
中考结束后,一整个暑假我都在打工。
在水果店里帮忙打下手,老板不收童工,于是将我包装成了他的侄子,一个小时6块,干活的日子可以睡在店里的杂物间。
在路边帮别人刷鞋,在超市搬货,能收我这种年纪的、能赚钱的累活我都做了,饭只吃中午一顿,保证下午有力气,每天只睡四个小时,这样一天可以赚70块钱。
假期快结束,我的手里存了4000块钱。
我在手机修理店买了一个300出头的二手手机,老板还免费送了我一张电话卡。
水果店的老板给我推荐了一个房东阿姨,他说只要200块钱一个月,只是房子有些简陋。
看了实际的房子才知道,何止简陋,墙皮脱落,水龙头坏掉,放出来的水一股馊味,家具也没换过,上面痕迹斑斑,味道有些难闻。厕所空间逼仄,全是发酵的味。
卧室里更甚,床单泛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过后的味道。
我没住这个房子,怕染上什么病,可我无处可归,放下最后那张脸皮给陆青崖打了电话。
接电话时,对面是不耐,厌烦:“干什么?”
“爸,我没地方去了,能不能、能不能把钥匙给我......”
“自己滚过来拿,难不成还要我给你送过来?”陆青崖的声音越来越大,下一秒电话传来忙音。
我在车站买了票,独自前往铭城。
“钥匙拿了就滚,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陆青崖坐在桌前,椅子背对着我,钥匙摔在桌上,丁零当啷作响。
“谢谢。”我上前把钥匙拿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知道陆青崖为什么恨我。
妈妈去世时,我年级很小,对于他来说是增添负担,再婚的家庭融入不了我,他们日夜不休地争吵。
阿姨在爸爸面前装疼爱我装得很累,而陆青崖只觉得自己是被逼无奈,才会养我这么一个累赘在身上。
他觉得,是我破坏了他原本已经平静的生活,他恨我,恨我不该出现在他的家,恨我不该出生。
拿了钥匙,我没回南适,而是去了铭城南边的墓园。
一级一级走上,我来到母亲的墓碑前。
烤上母亲照片的那块陶瓷,被嵌进墓碑上的孔洞。
母亲恬静的笑着,眉眼弯弯,像一潭清水般干净,里面藏着水波纹,看上去很明媚,很健康。
可那温柔的笑颜后,是一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的心脏。而那颗心脏不再跳动,归于平静。
我从包里掏出一个木盒,轻轻放在墓碑前。盒子里面,那只玉镯被我一块一块粘好,上面的胶痕丑陋至极。
身体无力地跪在碑前,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心情像河流中央的一叶孤舟,找不到方向,无助地在原地打着转,最终被波涛无情吞噬。
脸上湿润一片,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声如泣似诉,泪如雨下再不能自持。
妈妈,我不勇敢,一点都不,我还是哭了。
雨声渐远,开始变得沉闷,从雨滴撞击玻璃的声音中清醒过来,面前是曲昼那张苍白无措的脸。
我眨了眨眼,眼前有一只手抬起,快靠近脸颊,却又忽的放下。
他垂眸,只是说:“你哭了......”
我回神,窗外雨点淅淅沥沥,我随意抬手拭去眼泪,说:“看错了。”
上高中之后,陆青崖再和我没有联系,高中短暂的假期,我都在打工。
有时休息,才会把书拿出来看。
高一结束后,我重新在外面租了现在的房子,让陆青崖的助理又一次把钥匙还给了他。
从此陆青崖的生活再无累赘,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知不觉,我望着曲昼的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敞开的领口露出了他的脊背,18岁这个年纪明明该是身体健壮的少年,背却薄得惊人,骨头都突出来,而再往下,是一道可怖的疤痕。
我收回了目光,看向天花板。
始终觉得曲昼这个名字熟悉,我想了想,终于找出答案。
“你是高三四班的?”
可能没料想到我会这样问,曲昼忽然显得局促不安,嘴里蹦出来的一个字眼仿佛都有着千钧之力:“......是。”
确认眼前的人就是学校里疯传的言论对象,心里了然。
好奇的心将至,我本想问他那个谣言。
但是,重新揭开陈旧伤疤的感觉我知道有多疼,早在三年前就知道了。
我还是没问,掠过了这个本要发起的话题。
“很晚了,先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说着,我从沙发上上起了身。
男生轻轻答应了一声:“嗯。”就准备在沙发上躺平身。
我见他将膝盖曲起,身子却猛地抖了下,嘴里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哼。
低头朝他的腿看去,小腿上的那块布料被染红,似乎是渗出了血。
他可能也看见了,手忙脚乱地把裤脚卷起到大腿,舌头像是打了结,语无伦次:“你的裤子,我、我弄脏了,对不起,这、这该怎么办?”
这脑回路,注意力该是在裤子上吗?不是你的膝盖吗?
曲昼膝盖那片皮肤裸露出来,现在一看,伤的可不止膝盖,右边小腿外侧已经被擦得血肉模糊,周围一圈青紫,鲜红的血珠不停往外冒。
刚跑了那么久,他不喊疼也是个奇才。
还好家里电视柜下买的有药箱,我用药箱里有的跌打药、擦伤药,酒精还有绷带帮他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那个结被我捆得歪歪扭扭,特别丑。
没事,扎实就行。
“明天再去诊所再看看吧,怎么擦伤这么严重还不说?”
他低头盯着那个不太漂亮的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不疼。”
放屁。
看他这幅模样,我指了指我的卧室:“你睡房间里呗,沙发太窄了,容易掉下来摔到腿吧。”
曲昼使劲摇了摇头,抬头对我说:“我睡沙发就好,没事。”
我不再强求,走过去把灯熄灭,再看向他时,沙发上的身影在昏暗中逐渐蜷缩成一团。
我独自走进房间,明明夜深,但窗外蝉鸣喧闹不止。
躺在床上,心里感觉挺荒唐的,见义勇为,结果领了个不认识的小朋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