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别颓波,我心如砥柱。
1.
姜家村坐落于青山深处,规模很小,人口不过二十户。村子离最近的镇子也要赶上一百里的路程,道路又崎岖,来往全靠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拉车。村子与世隔绝,除购买必需品外几乎与外界无联系,而要在这不毛之地种出点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作物也是难如登天,于是饥肠辘辘的村民便只能到山野中找寻野味。
真可谓是穷山恶水,可那些村民们却因世代相传的信念不愿离开。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生活在此,始终相信只要对山神大人虔诚一些,再虔诚一些,只要对他有足够信仰,山神大人就会保证他们衣食无忧。
以上都是我在姜家村生活的三年中从柳二娘口中解到的。
但我却对此嗤之以鼻,若那山神真能起什么作用,这些村民早该摆脱饥饿的苦楚了,而不是饿殍遍野。可他们这些局中人偏偏看不清,他们只是认为这是山神大人对他们的惩戒,原因在于自己不够虔诚,山神大人不满意。于是他们进行大规模的祭祀,
我知晓了,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曾对向来待人慈祥的柳二娘道出了我的见解,可她却一改了往日的温和,二话不说就暴力地给了我一巴掌,还叫我以后不能再说对山神大人大不敬的话,不然就将我舌头拔了,让我既当瞎子又做哑巴。
是了,我早成了个瞎子,可不能再成个哑巴,不然就真活不下去了。
之后,我就再不敢向外人道述我的一丁点想法。只将那些在他们看来是大逆不道犯了天条的话深深咽在肚子里,不透露半分在“信徒”面前。
可是柳二娘,你分明姓柳,你也是外乡人。
2.
说来也奇怪,真不知道我之前到底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竟落得个这般下场。瞎了就算了,还被丢弃在这穷山僻壤的地方,没准我先前真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呢。
不过捡回来一条命,已是不辛中的万幸了。虽然身体像那将要落崖之人在情急之下挂在一枝快要断裂的枯枝上摇摇欲坠。但总归是活着,于我而言,只要能活着就好。
我似乎十分畏惧死亡,也十分怕疼。
只要一想起我的眼睛,就能感到那阵钻心的疼,一阵又一阵,恐惧的巨浪要将我埋没。
我所能感知的只有疼痛,再无其它。
我丝毫没有前半生的记忆,总是一片模糊。我忘了自己是谁,遗忘了我的姓名,不记得自己之前干过什么,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被挖去双眼。
自我有意识以来就在姜家村了,据照顾我的柳二娘说,她上山采野果时在村东头的山神庙里发现了我——满身是血,眼睛也没了。不过还没死,有微弱的气息,她看我可怜就把我带回了家。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她认为我一个外乡人在山神庙中且受了重伤,那么一切就是山神大人的旨意,把我照顾好便是为自己积德了。
柳二娘本是他乡人,多年前携儿子逃难到此处,后在此定居。却正因为她不姓姜的缘故总受到其他村民的排挤,祭祀这类大事根本不会用她,为了献殷勤她便总做些别人不愿做的脏活累活,已彰显自己对山神大人的敬仰。
对了,她儿子叫柳尚心是个书生,三个月前赶考去了。
我一般喊他尚心哥,而他会叫我小暮。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还是尚心哥取的,他说他娘捡到我的时候正值傍晚,暮色苍茫。
他待我倒是极好的,总会将他认为好玩的好吃的全给我。我虽然看不见,但总能感知到他见了我时的欢喜,我似乎能想象到他为了逗我开心而煞费苦心的皱眉,见了我说话都有些结巴的拘谨。
我不是木头,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好吧,我除外,毕竟,我看不见。
他的感情多炽热,可我却不敢回应,这份感情能将我烫伤。
柳二娘当然也能看出来她儿子的心思,母子连心,这么多年她还没见过自己儿子对哪个人有对我这么上心。
可是,柳二娘有自己的顾虑,因为我是一个男的,我可不能为他们柳家传宗接代。
我时常能听到柳二娘的叹息,或许她在叹息为什么我不是个女孩。
我知道柳二娘的所思所想,而我心中那片净土似乎早被人填满了,不再空白,似要生长出绚丽多姿的花来。可我却忘了对方是谁,我知道我还爱他,只是不小心将他忘了。
因而,我从没有正面回应过尚心哥的感情。
只是怕他伤心,我又不敢过于决绝。我一直在寻找机会,一个尚心哥离开的机会,那样我便好离开了。
我想,我在姜家村浪费了三年的时间,虽然这样的田园生活岁月静好,可我却总是不自在。
我想要去找寻自我,找寻过去的自己。即使前路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我也决不回头。
尚心哥赶考去了,对我而言,这就是一个绝妙的好时机。只是我又想起尚心哥离开前的话来,“小暮,你可要等着我,等我回来……”
这一次,我依然没有回应。
他可能觉得在我因为他的离开而置气,没有应他。
他又说了些安慰我的话,只是我听不清了,他渐渐走远,声音随风而逝了。
我向来不会答应无法履行的承诺。
此番,大概是永别了。
柳二娘呜咽道:“小暮,走吧,我们回家。”
3.
几天后,我在心中计算尚心哥现在应该到什么地界了,可万万不可碰上他了。
在确保不会遇上尚心哥后,我也向柳二娘辞别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所需品交给我,然后叫我保重。
她早知道我要走,却没想到这么急忙,此时尚心走了才没几天。往后,只剩她孤身一人了。
我郑重地向她磕了个头,感谢她这些年的照顾,她将我扶起,一滴热泪落在我手上。
她将我送上了牛车后似乎不愿再见我,早早便离开了。
我看不见,因此我根本不会知晓她并未走远,一直等到见不到我的身影才步履蹒跚地回了家。
别了,柳二娘。告辞,尚心哥。
4.
牛车的主人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农,一路上他都未曾同我交谈一句,我只能时不时地听到他吆喝老牛的声音。此外,与我相伴的便只是道路两旁的林子中嬉闹的麻雀叽叽喳喳声伴随着清风过林的哗哗声,热闹却让我感到孤独。
我看不见,只能细细去听,我只能凭借听觉去获取外界事物的信息。我不知道究竟行了多少路,只知道自己在这颠簸的牛车上怎样调整姿势都不舒服,只祈求时间再快些,早些到歇脚处,好让我好好休息一番。
疲惫不假,可我却不能入睡,一是这牛车实在太颠簸,无法入睡;二则是我与这赶牛车的老农行驶在荒郊野岭中,而我又近乎是个废人,若是他心肠坏些把我丢弃在这山林中,或转手把我卖给人牙子,我可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会有多凄惨。
没想到,我的胡思乱想竟一语成谶。
那老农猛地停下了牛车道:“我也是没法子了,你要怨便去怨这个世道!为了我女儿,我只能这样做了!”
情急之中我翻下牛车掉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就被那老农按住,挣扎了一番便被那老农捆绑住手脚不得动弹,我开始大吼大叫喊救命。
“你这样做不怕被柳二娘知道吗?!姜村的人不会放过你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办法了!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再找不到人,我女儿的命就真的没了!”
随即不久,那老农便用一块手帕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又挣扎了几下,可脑袋却越来越晕,眼皮越来越沉。
再后来意识渐渐模糊,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