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外科的重症病房在十楼，需要特殊权限才能刷卡进入，路灵雨和席夏跟在桑弈身后，推着床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了这个她们好奇已久的地方。
扑面而来的各种仪器刺耳的声音，快速和慢速的滴滴答答声交织着，让人瞬间肾上腺素飙升。
在这里，声音不仅仅只是声音，它们传递的是关乎患者生命体征的各种信息，路灵雨分辨不出来这些都是从什么仪器中发出来的，却仿佛能从其中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重症病房的值班医生是个三年级住院医，姓卢，在重症已经轮转了一个多月，业务基本熟练。
此刻他苦笑着跟桑弈打了个招呼，拉过床头，协助他们将男孩的床停靠在了一个空位上，询问病情的同时着手开始将急诊室的仪器换成胸外科的监护设备。
这种需要持续监控的病人会交接给重症病房的大夫，如果接下来只是保守治疗，他们就不需要再插手了。
交代完注意事项，桑弈招呼路灵雨两人跟他一同回去继续收病人：“我们先回楼上了，多注意这两个小时的引流量和心率血压，有病情变化及时联系。”
此刻已经临近中午，护士站打电话来说第二和第三个病人都来了，桑弈自己去收了一个病情相对来说更复杂的病人，剩下一个交给路灵雨独自去收。
“应该是个食管癌的患者，食管癌着重问什么、鉴别诊断是什么都清楚吗？”今天病人量多，刚刚急诊收上来的患者没准还要加台手术，桑弈没有时间再盯着她们收病人了，临出门前，又不放心地问了路灵雨一句。
路灵雨在脑海中回想书上关于这个病种的临床表现，她在实习时也收过食管癌的患者，业务还算熟练：“早期胸骨后不适感、哽噎停滞感，中期进行性吞咽困难，查体注意说固伤淋巴结、肝脏大小、胸水腹水。和贲门失弛缓症、食管良性狭窄、良性肿瘤鉴别。”
桑弈点头：“去吧，等我回来再帮你看看病历书写。”
新来的患者在11床，是个瘦瘦小小的老年女性，陪护的家属是她高壮的儿子和年迈的老伴。儿子看起来不大，应该在上大学，站在一旁整理包裹，老伴则坐在床尾握着患者的手，两人用方言说话，路灵雨听不懂。
一见她进来，老伴和患者也都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一群人围过来，就像是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生。
路灵雨看了一眼患者不停绞着病号服的手，安抚他们都坐下说话。
患者的口音很重，有的地方需要她的儿子帮忙补充说明，一套流程问下来，路灵雨大致有了了解，患者半年前出现哽噎感，喝水后可缓解，一个月前出现吞咽困难，目前仅能进食流食，在外地县城医院做了个钡餐，结果不好，那边医院建议他们早点去大医院看看。
“大夫你看这片子……”一只黝黑的手颤抖着递过来胶片，路灵雨注意到男子的手骨节粗大，大概是经常干重活。
接过钡餐的片子，路灵雨发现这片子的质量不怎么好，心里盘算着再给她开个胃镜取病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县城医院没有做胃镜。
“大夫，俺们还有救不？”正记录着患者信息，路灵雨的衣角被患者的老伴拉住了，一抬头她看到了一双浑浊且布满血丝的眼睛，男子声音颤抖，一句话吞吞吐吐，想要问却又不敢听到回答。
“还有救吗”这个问题是医生在面对肿瘤患者时被问到最多的一句话，却也是最难回答的一句话。
病情瞬息万变，而眼前的患者甚至连确诊、分期、分型都没有确定，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路灵雨只能尽力安慰患者说她们会尽快完善检查，早点制定下一步诊疗计划。
听到还要进行检查，还能安排治疗方案，家属的心稍稍定了一点，他们没有医学知识背景，想象中被诊断为癌症的患者就是被直接宣判了死亡，很害怕奔波千里来到这里却什么都不能做就被劝回家了。
“我有钱，我们有钱，医生你给我们用点好药，我们用得起。”男子佝偻着背，握着路灵雨的手，她感觉到那双遍布皱纹的手上有厚厚的茧子，“你们医院旁边就有工地，钱不够我就去打工，我们治得起的。”
路灵雨又安抚了患者几句，说她们会全力以赴的，就转身出了病房。人世间有太多无奈，很多时候除了“安慰”和做好本职工作之外，她们并不能再多做点什么了。
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桑弈坐在靠窗的电脑旁看片子，诊室内除了另一个组的一个医生之外已经没人了，大家都去吃午饭了。
桑弈见路灵雨回来，示意她可以先去吃饭，办公室内不能没人，他打算等另一个组的大夫回来接替他后再去吃饭。
路灵雨选了个桑弈旁边的电脑坐下来，决定先整理一下病历，现在电脑比较富裕，等再过一会儿大家都回来了她怕自己抢不到电脑。
找了一会儿病历系统，看着电脑上熟悉的图标，路灵雨忍不住笑出声来。常用的his系统的名称被人改成了——
“一键开胸”
还真是很有胸外科特色呢。
建好病历模板，她却并没有急着写，而是点开了别的大夫写好的病历模板，先看看这个科室的风格是怎样的。诊室的电话在这时响了，桑弈起身去接。
“您好，胸外科？”
“桑大夫，刚刚送来的血胸患者循环不稳，诉胸闷，但最近一小时引流量少了很多。”是重症打来的，对面的医生也是个大嗓门，呼吸急促，大概刚做完紧急处理。路灵雨坐在旁边，也听得一清二楚，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通一下闭式引流的管子，准备紧急手术，我去叫关主任。”桑弈又问了具体的数值后当机立断，挂了电话就起身，走到门口时才想起来自己还带了两个新的住院医，“估计要做胸腔镜，你和另一个女孩想看的话可以来当助手。”
通引流管？难道管子堵了？但血气胸不应该是不凝血吗……
路灵雨有些困惑，但没有问出口。
路过护士台时桑弈和护士说了一下，让她告知组里其他医生。
路灵雨小跑着跟上他，掏出手机给席夏发了一条微信，但没得到回复，不知道对方是没看到还是只是不想回复。
五层的过道通往手术室，进门处有自动取刷手服和拖鞋的机器，桑弈接过路灵雨的卡帮她一并取了衣服和钥匙：“应该是B14手术间，进去后等着我一块儿刷手。”
路灵雨点头，明白他是不放心自己初次进手术室，怕无菌观念做得不好。
换衣间有很多小柜子，路灵雨跟着钥匙的编号找到自己的柜子，摘下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把头发盘进帽子里。
她有点紧张，上一次进手术室还是实习的上半年，到现在已经半年多没碰过这些流程了，换衣服的同时她念念有词地回想着刷手的流程和进入手术室的注意事项。
旁边同样在换衣服的女医生听到了，忍不住笑了一声。路灵雨感觉有些羞耻，戴上口罩，及时逃走了。
手术楼内部通道错综复杂，所有的门都长得一个样，全副武装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医生来来往往，认不出来谁是谁。
她绕了两条路才最终找到B14手术室，桑弈和另一个大夫已经在里面了，麻醉医生正在给侧卧着的患者诱导麻醉。
看到路灵雨来了，他率先走出手术室，最近的刷手的池子就在手术室门外，路灵雨跟在他后面，随着他一起把刷手服的袖子挽到最上面。
桑弈的身材很好，手臂上能看到流畅的肌肉，大概经常健身，路灵雨偷瞄着他的身材不禁有些羡慕，对比男生来说，女生真的很难长肌肉。
两人取了刷子开始刷手，桑弈没有说话，只是不时关注着路灵雨的操作，故意放慢了速度，以便路灵雨跟上他的节奏。
正刷着第二遍的时候，旁边的水龙头前来了个女大夫，和桑弈打招呼后看了路灵雨一眼：“这是你带的学生？”
“束老师，对，这是我们科刚来的师妹。”桑弈点头，转头向路灵雨介绍说这是妇产科的束医生。路灵雨也认出来了，这就是刚刚在她旁边换衣服的女医生，红着脸打了个招呼。
“小姑娘挺有趣的，刚刚在换衣室还不忘复习手术室的无菌观念，看着是个认真的。桑弈你好好带人家啊。”束医生是个自来熟的性格，在哪里都习惯和别人聊两句。
桑弈笑着应下，示意路灵雨和他一起去取无菌毛巾擦手：“我们走了，束老师回头再聊。”
保持着拱手位回到手术室，另一名主治医师已经开始消毒铺巾，桑弈示意路灵雨先去拿手术衣，看她准确无误地穿好后才去拿自己的。两人戴好手套，站在了台子旁。
大单已经铺好，关主任也穿好了刷手服，麻醉医生的心电监护仪上患者的血压下降接近了临界值，路灵雨的心也随之剧烈地跳动着。
她抬头瞄了一眼桑弈，口罩之上只露出他一双低垂的眼眸，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却让她的心微微定了下来。
胸腔镜从右侧腋前线第四肋间进去，视野一片鲜红，血液突突突地奔涌而出。
“转一下镜子。”
“注意保持视野清晰。”
肺尖部见大量血凝块，考虑粘连带撕裂出血。主任和两个助手有条不紊地配合着，不断转换视野，对准了肺尖处明显的肺大疱。
“找到出血位置了，止血钳夹闭。”
不断涌出的鲜血骤然止住，患者血压稳住了。路灵雨内心强行压制的惊慌也随之消散。
被手术震撼到的只有路灵雨一个人，其余三人都司空见惯了，手术中没有多余的闲聊，三人配合默契，进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手术。
“遇到活动性出血的情况就是得当机立断开胸探查，再犹豫一会儿等血压掉下来就来不及了。”关主任最后总结了一句，脱下手术衣，对桑弈点了点头，表达了对他的肯定。
腔镜取出，关主任和主治医师先走了，桑弈留下了缝合，顺便给路灵雨讲解刚刚的过程。
“不能仅凭引流量来看出血量，患者在补液状态下循环仍然不稳，也要想到会不会是出血量大，导致胸膜去纤维化作用减弱，血凝块形成堵塞了引流管。”他看出了刚刚路灵雨的疑惑，此刻才腾出功夫来解答。
路灵雨点头，百闻不如一见，她对血气胸又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手术进行得顺利，大主任已经走了，麻醉医生和巡回护士也在闲聊调侃：“难得见你们关大主任没骂人啊。”
桑弈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手底下加快了速度，随着器械上下转动，一个个规整的外科结就打成了。
两人走出手术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桑弈看了一下时间，匆匆问道：“我点外卖，师妹想吃什么？”
路灵雨此刻还在回味刚刚惊心动魄的手术，闻言有些懵懵地抬起头。
尽管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桑弈看着迷茫地看着他的女孩，却莫名地想起了以前动物实验课上那只单纯懵懂的兔子，惊慌中带了点不自知的软萌。
他眸色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