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后,各个组都陆续开始新一天的查房,桑弈拿上本子示意路灵雨和席夏跟上。
桑弈手上现在一共10张床,他带着她们俩依次查看病人,介绍患者的基本情况。
面对患者的时候他反而不像在科室里那样沉默寡言,遇到明日手术的患者就会多叮嘱两句,面对顾虑很多的老年人会停下来耐心回答他们的问题,一个简单的问题也会重复解释很多遍,只为了尽可能安抚病人不安的情绪。
一圈转完,路灵雨大致对病区有了整体的印象,胸外科普通病区一共六十张床,楼下还有重症监护室十五张床。
A市的每家医院由于其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同、擅长的疾病类型不同,病区里的病人也不尽相同。
这里的胸外科主要住的都是肺部结节、肺癌、食管癌、胸腺瘤的患者,其中食管癌和胸腺瘤是这里两位主任的专长。
每周二,周四是手术日,剩下的三天则是收新病人的日子。
“今天应该要收四个病人,我自己收两个,你们俩一起收两个。”回到办公室,桑弈交代了一句就坐回到了电脑前,“这几天我和你们一起收,看看你们的基本功。”
办公室里的主治医和住院医都在开医嘱、写病程记录。桑弈似乎很忙,看完病人后就没有再和她们俩多说一句话。
路灵雨和席夏没有再打搅他,在办公室中间的圆桌旁坐下了。
路灵雨翻出了专业书,准备临时抱佛脚,复习一下刚刚看过的病种。
学生时代和医生时代最大的差别在于,她们不再只是考试机器了,书本上的一切本是重点考点的疾病特点和发病机理在这里只是基础而已,更多的关于如何治疗、用药剂量、手术方式这些她们只学了皮毛的知识在这里却变成了重中之重。
刚刚看病人的时候,路灵雨站在一旁就忍不住会想,如果这个病人是她接手的,她要如何询问病史、如何下诊断、怎么制定治疗方案,预后如何。
问题很多,脑子也一片浆糊。
席夏并不打算看书,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蹭到了路灵雨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诶,你猜桑师兄在写什么?”
路灵雨摇头,她觉得无外乎就是病程记录、首程这些文书吧。
“是抢救记录。”席夏压低了声音,“我刚刚听说昨晚送来个车祸伤,做了一台胸腹联合的大手术,做了整整一夜。他在补那个人昨晚的抢救记录。”
路灵雨诧异回头,只看见一个清瘦的背影在电脑前忙碌。
其实昨天那场车祸她也听说了,伤者胸腹多发伤,不幸中的万幸是发生地点就在医院附近,送医及时。
据说当时几乎所有外科都出动了,她刚刚还在猜测顾医生那么疲惫八成就是因为昨晚那台多科室联合的手术,只是没想到桑弈也参与了,难怪她觉得他有些寡言少语,大概这是他的低能量状态吧。
十点钟,第一个病人办好了入院,桑弈叫上她们俩去看病人。
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矮胖的个头,盘腿坐在床上,呼吸声有些粗重。
桑弈向患者说明来意后就退到一边,示意席夏:“这个病人你来收吧。”
席夏也是保研上来的学生,因为大五实习时没有考研的任务,全年都跟着实习过了,问个病史并不是什么难事,紧张之下落了一两个点,也在桑弈的提醒下很快补齐了。
现病史、既往史等等都问完了,桑弈颔首,示意席夏进行呼吸系统查体。
“哦,哦好。”席夏明显愣了一下,没有意料到外科还需要查体。
查体分为视触叩听,整套流程极其复杂,所有系统都做一遍要求在四十分钟内完成,是医生们常考的基本功。
一般来说内科医生更注重查体和病史采集,而外科则更简单粗暴,并不会特意考察学生完整的基本功,席夏也想当然并没有准备。
一套查体下来惨不忍睹,缺项落项不说,有些查体的手法完全是错误的。
桑弈的眉头紧皱,在患者面前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席夏完成后,自己上手重新进行了叩诊和听诊。
路灵雨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桑弈的手法极其娴熟,动作流畅,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看就是外科医生的手。
桑弈的叩诊做得很好,她不用接近就能清晰地听到清音到浊音的变化,叩诊的声音节奏感分明,就像一首韵律极佳的音乐,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叩诊,竟然也让他做出了艺术般的美感。
桑弈飞快地做完呼吸系统的查体,又将听诊器放在了患者右胸的某处,示意她们俩也将听诊器放在他的周围。
“来,深呼吸。”桑弈嘱咐患者,同时示意她们俩认真听。
路灵雨仔细听着,先是一阵肺泡呼吸音,然后突然听到了一段婉转悦耳的声音,仿佛是谁吹响了高调的口哨一般。路灵雨抬起头,心中了然。
桑弈又拍了拍患者的后背,让他用力咳几声,随后又将听诊器,放在了刚刚的位置,让患者再次深呼吸。
听诊器里又传来了和刚刚相似的金属音,席夏有些茫然地看了路灵雨一眼,不明白桑弈刚刚的做法是什么意思。路灵雨隐隐有了些猜测,当着患者的面却没有说出来。
桑弈的听诊器又换了个位置,这一次换到了和刚刚对称的左边胸部,嘱患者再次深呼吸,这一次三个人只听到了水泡一样的湿啰音。
听完后桑弈看向席夏,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转头示意路灵雨:“你来做循环系统的查体。”
路灵雨正在和自己的听诊器作斗争,刚刚收听诊器的时候她不小心把左边的耳塞拧掉了,怼了好几次也没怼进去后才发现这个科室的听诊器的耳塞不是怼进去的而是像螺丝一样旋转进去的。
刚把听诊器修好就猝不及防被点名,路灵雨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转身之时没有看到桑弈的目光落在她刚刚摆弄的左耳塞处,少见地带了一丝笑意,让他整个人都稍稍鲜活了一点。
路灵雨故作镇定地走到前面,附身平视患者心前区,心前区未见隆起,未见心尖搏动。
触诊没有异常,路灵雨开始叩心界,她在周末的时候确实习惯性地从头到尾复习了一遍大查体,但其实她也没预料到入科第一天就会被考查体,指甲虽然只留了一个细小的白边,但不一会儿作为板指的左手中指第二指节就被扣得通红。
桑弈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标准的心结测量是需要尺子和笔做标记的,她出办公室时只带了听诊器,此刻手叩到了变音处才想起来,有些尴尬地僵在原地。
正想着该怎么办,她的左肩被轻拍了一下,身侧递过来一只笔和一把直尺。路灵雨接过用具,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就开始标画。
右界:3cm,3.5cm,4.5cm;左界:3cm,5cm,6.5cm,9.5cm
心界向两侧扩大。
路灵雨的心沉了下去,心界扩大有很多可能的原因,高血压性心脏病、心包积液、肺心病......但无论是那种原因,对于手术来说都是非常不利的因素,大概率要请心内科会诊了。
全部检查完,桑弈叮嘱了患者几句,让他好好休息,就带着两人离开了。回到办公室,他坐在电脑前一边开医嘱一边复盘刚刚的整个问诊过程。
“查体是医生的基本功,患者的身体会告诉我们很多他们忽略掉的甚至是故意隐瞒的信息。外科医生也不能过于依赖辅助检查,不能因为有了仪器设备就丢掉了自己的基本功。”
桑弈并没有去责问席夏为什么不会呼吸系统的查体,他甚至都没有提及刚刚的种种错误,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今晚回去再复习一遍查体,以后也不能为了省事就少了这一步。”
席夏把凳子往前桑弈身边挪了挪,刚刚给师兄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她迫不及待想要表现出自己的勤学好问,找回面子:“师兄,刚刚患者右肺是哮鸣音吧。我不明白听到哮鸣音之后,你拍了拍患者的后背让我们再听一次是为了什么?我没听出有什么区别啊。”
“能听出哮鸣音,不错。”桑弈肯定了她的诊断,席夏得意地笑了一下。
但桑弈并没有立刻她的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坐在后面被挡住的路灵雨:“你觉得呢?”
路灵雨试探着回答道:“区分到底是痰栓导致的哮鸣音还是肿物导致的哮鸣音?”
桑弈赞许地点点头:“不错。痰栓导致的哮鸣音在拍击患者的背部或让他咳嗽之后可能会消失,而肿物导致的局限性哮鸣音则不会消失。你们也听了他对侧的肺部,并没有哮鸣音。说明这是单侧局限性哮鸣音,怀疑是肿瘤导致的。”
刚刚的患者是由于咳嗽咳痰、痰中带血一月入院,外院做了CT,高度怀疑中央型肺癌。患者既往有心梗病史,这也是为什么要着重循环查体。
三人正复盘着病史,急诊突然打来电话:“来了个血气胸患者,请急会诊,可能要手术。”
诊室的另一边,顾博文刚跟梁子庚交代完自己患者的各种信息,脱了白大褂打算去值班室眯一会儿,闻言定在了原地。
桑弈起身往外走,路过顾博文时拍了拍他:“你好好休息,昨天晚上站了六个多小时,别硬撑,我带她们俩去看看。”
顾博文看向桑弈:“你行吗?你昨晚也是从家里赶过来的。”
“没事,我来得比你晚,下台后还补了一个小时的觉。”桑弈叫上了路灵雨和席夏,大步往门口走去。
顾博文坐下了,他确实是有点撑不住了:“谢了兄弟。”
桑弈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三个人走内部电梯,匆匆走向急诊。急诊外科的重症留观室里躺着一个少年,看着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费力的喘息着,身旁的闭式引流瓶内已经被血染成了一片红色。
今天急诊的值班大夫看着也很年轻,正十分夸张地向桑弈交代病情:“18岁的男孩,他说走在路上突然呼吸困难,还进行性加重,我就听了一下,右侧呼吸音没了,拍了个胸片是右侧大量胸腔积液,我就穿刺抽了一下,好家伙,针管里一抽出来是红色的,我手都抖了。”
桑弈带上听诊器听了一下:“目前引流量是多少?”
“300ml”
“血压偏低,心率快,距离发病才不到一个小时,有可能是活动性出血,先收到楼上胸外重症去继续观察,必要时并通知手术室准备手术。”
交代完病情,桑弈转头看向路灵雨和席夏:“血气胸的手术指征是什么?”
见席夏没有吭声,路灵雨犹豫着答道:“闭式引流连续三小时每小时引流量大于200ml,引流液呈鲜红色,或者输血后仍有容量不足的表现,血细胞血红蛋白持续下降?”
桑弈点头,招呼来护工把患者连同监控设备一起推回楼上,路灵雨和席夏跟在后面搭把手。
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席夏暗自懊恼地瞥了路灵雨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就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