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雾之下,一群孩子护住了另一群孩子。”
*
神,是什么?
人,又如何解释?
《辋川实录》记载:“人乃神之子,神乃创世之主。万年前,娲皇造辋川,赐神之力以供人族对抗重明众妖,自此人妖两族水火不容。此间数年,人族集大成者飞升成仙通达九霄,光明之外亦有道心破碎者,由凡堕魔,与仙对立。”
“...仙魔之下,以人皇为尊。人皇骁勇,身长百丈,一臂可挑万重山,一脚可跨千条河,面庞英武绝伦,身姿挺拔潇洒,其之帅气,人神共愤。”
“......我呸。”
咻的一声,《辋川实录》砸开屋顶,飞到了二里地之外。
虞际嘴里嚼着一棵草根,仰躺在茅草堆上,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这书里九成九的内容都在夸赞人皇的风姿,拍他的马屁。而有关于娲皇娘娘的篇幅,简直小如豆粒。她一拍脑门,懊悔刚才竟忘了看署名,也不知是谁对人皇如此痴狂,若今后有缘相见定要嘲笑一番。
抬头看破洞的屋顶泻下流光,虞际起身推开了柴门,在白云镇的这段日子里,她还未好好看过这片夜空。
“此夜空......好黑。”
她再三确认,才有了这干巴巴的结果,又立刻摇着头走出小院,叹气道:“娘娘啊娘娘,改变预言的正解究竟是什么啊。”
白云镇的夜晚并不热闹,自仙魔两界出世,人族神力突然消减,而妖族却强盛不衰,彼时人妖实力已然失衡,大多数失去神力的人都不会选择在妖族妖力暴涨的夜晚出来闲逛。
除非脑子有病。
可有病的不止虞际一个,打老远她就听到了一小队民户的脚步声。贴近看时,一名壮年男子正手举火把带队向更深的黑暗走去。
虞际估摸着,他们似要上山去。白云镇之所以叫白云镇,便是出门白云傍身,宛若临天门之前,其实就是一个常年大雾不散的小镇。镇后面有座雪山,传说山上有一至宝,可令大雾散去。
冲天的火光很快变成火苗,虞际悄摸地跟了上去。队尾的男人犯了困,脚下一个踉跄,抬头便挨了旁边人的打。“那东西可不好抓,你这么困,一会儿别拖了后腿。”
犯困男人抖了抖肩,满不在乎道:“年年抓,年年吃瘪,我早不抱希望了。若不是家里那位催得紧,老子才不出来给自己找事。”
“嘘嘘嘘。”旁边的男人提醒他,“你这话和我说说就行了,可别让大牛哥听见,他可做梦都想驱散大雾。”
虞际随着他们的对话看向带队的大牛哥,借着火光,她突然觉得这侧脸和背影有点眼熟。可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半山腰,她都没想起来。不过这也不怪她,任谁像她似的活了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一定会记住见过的每张脸。
众人停在一处山洞口,大牛哥拿着火把朝周围照了照,没有进洞转身踢了一旁的二条子一脚,“你进去。”
二条子双腿打颤拼命摇头,“额不。”
“嘿你小子,敢不听你大哥的话,信不信我给你一棒槌!”
“那洞口这么黑,我不敢进啊。”
“那洞口小,这里就你的身形勉强可以,你不去难道要我去吗?”
二条子朝那洞口看去,大牛哥说得不错,这洞口太小了,成年男子的身量根本钻不进去,就算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都要挤挤身上的肉才能进去。
按大牛哥说的,二条子瘦的和竹竿一样,眼下除了他,哪有谁能进啊。
虞际突然从大牛哥后面蹦出来,“哥,找我啊,你看我行吗?”
她拽了拽衣襟,颇为自豪地站在大牛哥面前,昂首挺胸,好似这钻山洞的活非她不可一样。大牛哥人如其名,和头牛一样壮,虞际站在他面前就像个小鸡崽子,大牛哥低头盯着小丫头沉默了许久,盯到虞际眼睛都酸了却又突然来一句:“这谁家小孩啊?”
“小孩滚蛋。”
嘿,她这暴脾气。
虞际撇撇嘴笑着介绍自己,“大牛哥你看我,我这身形和这洞口简直完美匹配,这钻山洞的活非我莫属啊。”
二条子眼睛发光,“对啊对啊。”
大牛哥粗着鼻孔一脸不屑,“这到底谁家小孩啊?没事乱跑什么?”
虞际不信邪跑到洞口钻了进去又钻了出来,“你看,是不是来去自如?”
二条子连连鼓掌,“是啊是啊。”
大牛哥:“这......唔唔唔......”
二条子直接上手封住他的嘴,并朝虞际扔去了一只火折子,“妹妹快去吧,帮叔叔们看看那山洞里是否有东西在。”
“什么东西?”
“......莹白。”
二条子低头略微思索了一番,重新说道:“像月光撒在水面上,莹莹满满的白。”
虞际点点头,吹燃火折子朝洞里走了进去。昨夜刚下过雨,山洞里渗进了不少水,虞际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水和泥一般的声响。依她的感知,此处有她十分熟悉的气息,而且越往深处去那气息越重。
可洞内并无洞天,虞际完全是躬着身子走到尽头。而那尽头闪着微弱的莹光,虞际愣了半刻,毫无依恋地原路返回了。
她钻出山洞,在众人的满脸期待中摆摆手,“什么也没有。”
二条子顿时就要撂挑子不干了,大牛哥气得头朝他后脑勺上撞,“不许走!所有人跟我上山,那家伙白天中了老子一箭跑不远的。”
说罢,一群人又举着火把朝山顶走去。
虞际回头望了一眼那洞穴,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哼着小曲下山,要去寻最早出摊的包子铺老板,做他的第一位客人。
天刚蒙蒙亮,街上的雾气还未淡去,伙计便已经支帐搭篷,掀开蒸笼,热气瞬间涌上鼻息。显然伙计的经验还不到位,差点被热气哈掉了块皮。挤眉弄眼时,他的包子铺迎来了第一位食客。
虞际走了过去,伙计笑着将擦布甩在肩头,来到客人身边,躬身好言好语道:“姑娘,包子馒头小葱饼,您看您需要点什么?”
“老板,一份不加葱的葱油饼,谢谢。”
“......好嘞。”
这姑娘说得真诚,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伙计沉默了半天,还是觉得她不是在无理取闹。他从业这么多年,还没听过哪个要吃葱油饼,不要葱粒,却喜欢葱油炸出来的醇香。
出于好奇,伙计往虞际的方向瞄了一眼,憨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咱们白云镇,就没有不喜欢吃我家葱油小饼的!”
虞际看了一眼身后已经排成的长队,顺起一双筷子,端正地摆在碗沿上,敛容屏气道:“然也。”
伙计又笑,这姑娘长得稚嫩,看着不到十六的样子,没想到还挺有个性的。直到金黄的小饼出现在虞际面前,她的神情才终于有所动容——她是馋了。
“姑娘这表情,我见过!”伙计一脸惊喜。
“嗯?”
虞际被这话吸引,挑了下眉,既是当地有名的小吃,那么能露出和她一样惊喜神色的人只会是外地人,她打趣道:“莫非和我一样也是个外乡人?”
“哎呦!”伙计一下起了劲,“她呀,不光是个外乡人,还是...”他突然凑过来,极小声地说道:“当朝右相的千金!阙京有名的贵女!我认得她颈上的金环,是她爹当年请了镇上有名的铸造师专门给她定做的百日礼!”
“是吗?”
虞际没忍住笑了下,一脸不信地继续啃着饼,“要真是贵女出游,会来你这小摊吃饼?”
伙计不乐意了,“姑娘这话说的,那姑娘长得这么水灵,不也到我这小地方来吃了...”
虞际笑道:“说得确实有道理呢。”
伙计正要咧嘴笑,谁知低头揉个面的空,再抬头时小姑娘早没了人影,他收起桌上多给的文钱,摇头笑道:“还是个孩子啊。”
虞际这人做事从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前在春苍还是沈渔灯的时候,因着娲皇娘娘的关系,对辋川总是多了一份爱屋及乌之情。
可自从娲皇娘娘选择避世开始,沈渔灯便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着娲皇神力苟活的人族充满不满。
天谴之时,辋川几经崩塌,是娲皇娘娘舍命填补天洞。人族有难,娲皇倾尽全力。然,娲皇有难之时,又有谁站出来说自己是义不容辞。
此来白云镇,也是因她感应到了娲皇娘娘的气息才寻至而来。
果然,虞际没猜错,越是靠近巷尾,娲皇娘娘的气息便越强烈。四周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嘈杂声在巷之尽头一家名为济善坊的院子里此起彼伏。
她听到了妇人的哀嚎声。
可却被一众看热闹的百姓堵在了门口,挤都挤不进去。
听前面的人说,济善坊好像有人上吊了。
虞际歪头贴耳听去,面前一个嘴里唾沫能飞出三丈远的大叔道:“这济善坊又死人了,都多少次了,真晦气啊。”
身旁一妇人嘴嗑瓜子应和道:“谁说不是呢,不过这济善坊本来就是收留孤儿,那坊主再尽心尽力终究不是对待自己的孩子,这人一多偶尔无暇看顾死一两个那也是没办法啊。”
大叔点点头:“柳坊主这人的确心善,这么大个济善坊那么多孩子全靠她一个人操持,也不知道她心仪什么样的男子,我......”
“你什么?”
大婶忍不住笑出声来,朝他扔了一把瓜子壳:“人家柳坊主何许人也啊能看上你?隔壁崔镇抚的儿子都向人家求娶几次了柳坊主都没答应的,你更别痴心妄想了。”
虞际在后面嘿嘿笑着,由于笑声太过猖狂于是收获到了两道怒意。她老实地退到一边,正巧府衙那边来了一队捕快利索地控制了局面。
清散了人群,除了两个守在济善坊门外的捕快,其余人都进入了坊中探查,虞际假装自己是济善坊的孤儿外出采买这才混了进去。
坊里的情况不太好,一群粗使婆子窝在一起,手里忙活着眼睛却时不时朝一处看。虞际顺着她们的目光朝里走,在坊里最后的女宅处看到了一扇敞开的门。
屋子周围被官府的人层层把守,一个女人靠在一位官老爷身上哭。
不一会儿那屋里走出一位佩戴黄字腰牌的八字胡男人,样子像极了江湖上坑蒙拐骗的假半仙,只听他道:“此女为妖所杀。”
妖,人之大敌也。
这人捻着胡须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人死而尸不死,浮于高木之下,可镇宅辟邪,此乃妖岛西南一带的禁俗。”
虞际循声望去,那扇门后确实有着极高的房梁,而那房梁之下悬着一个身着白衣,颈上带有金环的少女。
她神情安详,嘴角似是挂着一抹笑,那样高悬在众人头顶,有一瞬间仿若曾经那个最让虞际熟悉不已的神明回来了。
可她的确死了,看不到起伏的胸膛,甚至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一旁的官老爷惊了,连忙揪起八字胡男人的衣襟,压低声音道:“本官不管什么妖不妖鬼不鬼的,我只要你立刻当众作法超度此女灵魂,这件事只能是个意外。”
半仙淡定地捏着胡须,“大人放心,白云镇和阙京隔着十万八千里,就算朝廷现在派人过来也得三月有余,届时右相千金早已化为飞灰,大家缄口不言,拿不出有效的证据,人皇也定不了您的失职之罪啊。”
虞际藏在墙角,强忍着怒意。
原来哭泣的女人对官老爷道:“大人呐,此事还是太过冒险,索性见过右相千金吊死的人并不多,我们不妨......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啊大人。”
她娇嗔着,欲将济善坊的老弱妇孺一并困杀。
虞际冷哼一声,娲皇娘娘终究是高估了人族,她费尽心神创造的,骨子里还是一样的冷血自私。
“谁!?”
假半仙敏锐地察觉到了虞际的气息,身上倒是有些斤两。
虞际一脸天真地跑过来抓住女人的衣裙,“柳姐姐,小鱼想吃山上的野蘑菇。”
柳寻叶笑道:“好啊,那小鱼儿可以帮姐姐把其他小朋友叫上吗?人多力量大,咱们一起去山上摘蘑菇。”
“好哇。”
虞际笑着鼓掌,然后跑出了三人的视线——她倒要看看,他们想怎么在山上围杀一群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