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降临辋川起,十六年里仅有的一次对娲皇娘娘神魂的感知,冥冥之中仿佛将她往北方引去,于是她来到了这个最为偏僻的小镇,伪装成济善坊中众多孤女的一个。
说是济善,普度众生,实际上坊里是清一色的女娃,连只公苍蝇都没有。
难道济世救人还分男女?
她明知有鬼,可在姑娘们徘徊的身影映照进眼帘的时候,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柳寻叶身后跟着两个壮汉,眼睛时刻盯着四周听着风吹草动。巡了一夜山的大牛哥带队来到柳寻叶身边,一脸不甘应该是没抓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两人侧身窃窃私语着,二条子趁机薅起一把碎草扔进虞际的竹篮里,“嘿,果然是你啊。”
他打量了下身边的几个女孩,跳到她身边,“原来你是这坊里的丫头,新来的吧,偷跑出来被发现的话,下场会很惨呢。”
虞际笑道:“只要大哥不向柳姐姐告密,我就不会有事。”
二条子被逗笑了,“你还挺机灵,行吧,怎么说你刚才钻山洞也算是帮了我,叔叔我不会说的。不过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采蘑菇。”
“雾气这么大,看得清吗?”
“看得清人就够了。”
二条子没细想虞际的话,抬头看着女孩们点头附和道:“也是。”
后面的大牛哥粗着嗓子喊道:“所有人,都到我这边来。”
虞际老实地放下手里的锄头和其他女孩凑到一块,柳寻叶朝大牛哥使了个眼色,一群人跟在大牛哥身后朝半山腰走去,最后停在最初的山洞口。
大牛哥从女孩们中认出虞际,揪她出来道:“小屁孩知不知道欺骗老子的下场?给我重新钻进去,把里面的东西带出来。”
“......”
虞际被吓得不敢说话,只一个劲点头,然后在众人的视线中畏畏缩缩地再次钻进了山洞。这次,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出来,外面的人朝洞里呼喊也得不到她一点回应。
大牛哥随手拎起身边的女孩,命令道:“你进去看看那丫头死没死。”
女孩腿被吓软了,几乎是边哭边被人推进了山洞。但很快,哭声也停止了。
洞里还是没人回应。
柳寻叶皱着眉头踢了大牛哥一脚,责怪道:“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哪里来的诡异山洞,都进去两个人了还没动静,你要找的东西到底在不在里面啊?”
“这怎么可能呢?”
大牛哥挠着后脑勺,趴在窄小的山洞口朝里面研究了半天,最后伸进了半颗头进去。
“人还活着吗?”
他半信半疑地朝里喊,脑袋贴着土墙,突然感觉发丝间流淌着一丝温热滑到他脸颊,最后流进他的嘴里。
他一抿,恐惧的感觉瞬间在口腔中炸开。
那是铁锈般的味道。
他想张开嘴喊救命,可嘴巴被人塞进了好大一块石头。
有人在拽他的头。
肥鹅一般的身躯在洞外扑腾,二条子察觉不对连忙叫人拉住大牛哥的手臂和双腿,想将他拔出来。
然而几个壮汉卯足的劲完全没派上用场,他们很轻松地拽出了大牛哥,甚至因为用力过猛一群人摔在地上。
还没晃过神的大牛哥抬手擦汗,结果被原先的温热糊了自己一脸。柳寻叶过来质问他,看到他一脸鲜血的模样当场尖叫道:“血......有妖怪啊!”
周围人被吓得四散开来。柳寻叶将身边的女孩推向洞口,给了身边壮汉一个眼神,要他们将所有姑娘推到山洞里送死,为他们的逃脱争取时间。
可不等他们的阴谋得逞,那山洞竟吐出了人。
虞际满脸是血地从洞中滚出来,滚到柳寻叶脚下。手掌上鲜血混着泥土,措不及防地扒上了柳寻叶那光洁雪白的靴子,然后幽幽道:“我死得好惨啊......好惨啊......”
“鬼...鬼啊!”
柳寻叶直接吓晕了过去。
清醒过来的大牛哥吐出石子,扭头啐了一口唾沫,“二条子,这死丫头就交给你了,其余人都跟老子过来刨山洞。老子就不信了,这大白天的还能有鬼!?”
二条子怯怯道:“大牛哥,没有鬼可是有妖怪啊!”
“你个胆小的,这里再不济也还是辋川的地界,妖怪敢来又敢来几只?咱们这么多弟兄,还怕它们不成?”
大牛哥刨着洞,“既然是妖怪,怎的不敢出来,定是受伤了。洞里一定是那件至宝,待我将它给挖出来。”
二条子道:“那这些丫头...”
大牛哥回过神,先前一场惊慌让不少丫头趁乱跑了。
现在日头还未近正午,半山腰迷雾正浓,若是那些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到其他镇子去,指不定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清点下人数,带两个弟兄将其他人给我抓回来。”
大牛哥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虞际,语气冰冷道:“找全了人,把她们都处理掉,不要被人发现。”
“......是。”
二条子将虞际打横抱起,在大牛哥咚咚锵锵的锄头声下走进了迷雾中。
两个壮汉一人一手制住两个女孩的胳膊,最后将她们推进了提前挖好的土坑中。
柳寻叶早就想好了要活埋了她们。
二条子很快便将其余女孩尽数抓了回来,身边的兄弟道:“二条哥,少了一个女娃娃。”
“不必寻了。”
二条子抬头望了一眼白花花的山顶,顿了好一会儿又道:“逃不出去的,随她走吧。”
他面前是足有成人高的土坑,他背后是吃人的山庄,他头顶是终身不散的迷雾,他和她一样,他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二条子将虞际扔进了土坑,道:“全都埋了吧。”
土坑里的女孩们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从小便是孤儿的她们遇到的第一个救命恩人如今也成了踩烂她们手脚的恶人。
那样高的土坑,她们根本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呐喊声只能淹没在一铲又一铲的泥土里。
虞际平静地躺在里面,身上被覆盖了大半的泥土和草根,还有石子压迫着她的眼睛。
好像她真的要被活埋了一般。
可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竟然不再能感受到有更多的分量压在她身上。
她忍不住睁开眼,入目却是一个女孩。
一个在济善坊里时常照顾她的女孩,一个甚至比她还要小几岁的妹妹。
妹妹见她醒来,笑道:“姐姐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泥石砸在她身上,她却还在硬撑。
娲皇娘娘曾说:“人族有保护弱小的心性,这是成仙成魔者所不具备的。”
开始她还不以为意,直到如今亲眼相见亲身体会,自己竟成了这句话中的“弱小”。
“哎......”
虞际淡淡叹气,手指微微扬起的刹那。
时间陷入完全静止。
飞扬的泥土悬在半空中,妹妹的笑也凝固在虞际面前,她从土坑中抽身上来,拂去肩头的灰尘,蹲在地上对着土坑沉思。
明明自己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想着救她。
“不自量力。”
嘴唇上下擦了两下,却还是说不出口那两个字。她起身走回山洞,此时大牛哥还保持着扬起锄头的姿势,满头大汗却不见洞口有一丝扩大。
虞际趴在洞口朝里喊道:“姜吻,出来打个商量。”
不一会儿,一道莹白的身影从洞中缓慢挪了出来。
其实打从虞际第一次进入山洞之时,她就见到了姜吻,只是她并不想遂了人族的意所以才对它视而不见。
姜吻抖着身子弱弱问道:“是你吗?沈渔灯?”
“嗯。”
虞际很轻地应了声,语气似是在嫌弃:“娘娘赐你山神之力,不是叫你懦弱到被一群人族吓得缩在这狭小的洞中。”
姜吻艰难地张开翅膀,一根白羽落在地上,轻飘飘地荡起了一阵雾。
它捡起自己的羽毛,送到虞际面前道:“你看,困扰白云镇的大雾,都是因为我。我不是至宝,我是灾祸的源头。”
“你的神力......”
虞际似是想起了什么,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伸手点了一下它的眉心,道:“我为你保全性命,你去救那几个孩子。”
姜吻吸收眉间的温热,感受到自己四肢百骸重新绽放的生命力,墨绿色的瞳仁盯着虞际真诚发问:“你的神力如此强大,为什么救她们的不能是你?”
“人族,不过是一群自私自利的蝼蚁。”
虞际侧过头,“她们不配我救。”
姜吻在降临辋川之前,曾是娲皇娘娘用自己的发丝幻化的一只白鸟。
后来辋川诞生,它便被娲皇娘娘派下神界成为了辋川千山万峰的守护灵,也就是山神。
作为娲皇娘娘的一部分,与神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它生来的宿命。
姜吻没有反驳虞际的话,因为守护在这片大地上的生命,是它的使命,而不是虞际的使命。
“好。”
姜吻在摘下头顶的金色羽毛前,看着虞际愣了一会儿,道:“沈渔灯,你还在为了那个人的死而怨恨主人吗?”
“那个人?哪个人?”
姜吻马上摇头道:“没人,是我记错了。救下那些人之后呢,这个大块头还有那个女子是不会放过她们的。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
“我会查清楚他们的目的的。”
虞际看向地上的柳寻叶,扭头对姜吻说道:“你只有一息的机会,在时间恢复流动之前,将她们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那你呢?”
“我要回去。”
虞际想起那高悬在房梁下的少女,叹了口气,“还有人在等我。”
“好。”
虞际伸手打了个响指,姜吻催动金色羽毛,两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同时消失在了山洞前。
与姜吻一起消失的,还有土坑内的一群孩子们。
二条子只觉得神情恍惚了一瞬,再低头看向土坑时,壮汉们已然填埋了坑洼。
他察觉不出异常,以为已经活埋了女孩们,于是带着弟兄们往大牛哥的方向赶回。
此时大牛哥还在奋力刨洞......
虞际回到济善坊的小巷,在一众村民的围观中静静地注视着八字胡半仙的法事。
他说右相千金尸悬梁下乃是妖岛禁俗,所谓禁俗成功之法,其后必有妖力深厚的大妖助力。以这半仙的实力,还奈何不了这禁俗,只得仓促寻来一个纸扎的小人祭上法台。
也就是说右相千金的尸体此刻还悬在原处。
虞际迈进房中,此时蜡烛已灭,只剩残壳。
东方旭日已出,阳光却怎么都照不进来,这间屋子就像是被人故意设计成这样的一般,完完全全地处在阴暗之中,不分昼夜。
但房内的一切陈设却与普通屋子没有任何区别。
堂堂阙京贵女死在这种不入流的妖族禁术中,按照人族的秩序与律法,惩戒凶手是次要,连坐获罪才是恶心。
这小小的白云镇注定会因为一个贵女而乍起雷霆。
虞际心里莫名烦躁起来,娘娘究竟创造了怎样的一个世界。
她将周身的云雾捏起拉成线飞向梁下的女孩,莹白的细线闪烁着不明显的光泽细细碎碎地缠上女孩的手腕。
轻轻一拉,女孩的身体也跟着轻飘飘地落下。
虞际伸手接住了她,感受到冰冷触感的同时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也盯住了她。
“不装了?”
虞际似乎毫不吃惊,怀里依然抱着“女尸”。
那“女尸”笑了,化作一阵烟从虞际怀中逃离,又十分乖张地站到她面前,以一个六岁女孩的面容。
这下虞际吃惊了,“还能变小?”
“我的力量尚未恢复。”
女孩捂着心口,似是没认出虞际的身份,只皱着眉仿佛很痛苦道:“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虞际知道她说的谁,这具身体的主人——辛溪,辛小姐死了。
她觉得有些无趣,“还以为你体内有些娘娘的记忆,没想到......”
“十七,是你吗?”
辛溪突然开口。
虞际被吓了一跳,有些惊慌道:“......娘娘?是您吗?”
辛溪身上乍泄金光,那光点如神附体般在她周身流转了一息,又消失不见。时间之短,只允许她喊了一句沈渔灯的名字,旁的什么都还未来得及说。
但虞际绝不会认错娘娘的神息。
她令小辛溪陷入沉睡,将她装入自己的袖中,起身再次混在人群中,等着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