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微微背着对着虞际,看身形未及弱冠,侧脸眉尾处一条红线延伸至耳后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为了对抗妖族,人界将灵力尚存的族人聚集起来逐渐孕育了一种空前的职业——被叫做伏妖天师。
据说,伏妖师的功力越深厚,眉尾红线的长度便会越长。最强大的伏妖师,红线可以到达脚底的涌泉穴,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
看这人的红线,想必定是某个伏妖家族中的一代天骄了。
天骄身后跟着几个同为伏妖师的人,他们站在法台面前似是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崔镇抚便差人驱散百姓,自己则屈身向前恭恭敬敬地向那天骄作揖。
只需多停留一刻便能目睹那天骄真面目,可她却十分利索地转身朝与崔府相反方向的济善坊走去——之前调查的事情已经有了些眉目。
虞际的背影渐行渐远,崔镇抚看着回头无声伫足的天骄有些诧异道:“季公子,您是发现了什么?”
季观鱼回过神,道:“无事,走吧。”
崔镇抚将他请到了前厅,“阙京到这路途遥远,不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他双手抱拳,又恭维道:“镇南季家可是人族数一数二的伏妖世家,公子能莅临白云镇简直是令......”
“恭维的话不必多说。”
季观鱼抬手打住他的话,“我来此,是为一人。”
崔镇抚闻言身上直冒冷汗,磕磕巴巴问道:“那不知公子是为何人而来?”
季观鱼抿下一口茶,琥珀色的瞳仁冷冷盯着崔镇抚,然后一字一句道:“皇太子妃。”
“或许你不知道谁是太子妃,也不知道谁是阙京贵女......”
季观鱼将茶水倾覆浇在崔镇抚的手背上,道:“不过你一定知道谁名唤作辛溪。”
太子妃百日礼所铸灵器,认主仪式还是这位崔镇抚亲自监管举行的。
炙热的茶水啃噬着崔镇抚的双手,他忍不住发抖却不敢躲闪半步。最后两片茶叶覆盖上他通红的手背,他忙不迭地将茶叶仔细拿起收进手心,笑道:“多谢公子赏茶。小的这就派府内衙役全镇搜索辛小姐的消息,一定将人请来。”
将季观鱼安置到客房后,崔镇抚急匆匆地召集所有衙役寻找辛小姐的下落。正巧碰上迎面吹着口哨走来的崔群,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让崔镇抚积攒了好久的火气蹭的一下爆发。
他朝崔群的屁股狠狠踢去,拎起他的耳朵骂道:“好你个混账东西啊,你老子被人摆谱甩脸子,你竟然还有心思出去闲逛!?说!是不是去找那个坊里的寡妇去了?你想气死我吗?”
“哎呦呦爹,疼疼疼,疼死你儿子了。”
崔群连连求饶,还不忘噎一下自己老子,“柳娘子那般模样,就是死了七八个丈夫,儿子也爱她爱得不得了。”
崔镇抚一听这话就要昏过去,嘴里哭丧道:“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崔群忙去扶他老子,又见府内衙役站成一排,疑惑道:“不过爹您这是要做什么去?这么多人......是要抄谁的家吗?”
“你真是蠢啊。”
崔镇抚揉着眉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来得正好,这些人就交给你了,三日之内,务必要将辛小姐给我请到府里来。”
“辛......”
崔群一瞬间如鲠在喉,仿佛意识到了某件无法挽回的事,他小声试探道:“若是请不来那辛小姐,又当如何啊?”
“请不来?”
崔镇抚一吹胡子,眼睛瞪得老大:“请不来,那这些人抄的就是这崔府!”
闻言,崔群急了,他今天刚刚抱得美人归,若是此时丢了小命,如何能瞑目?
他直接坦白道:“爹,儿子今日去济善坊瞧了那柳娘子。”
“混账,你倒是够坦率......”
崔群突然严肃起来,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又泄了出去,声音越来越弱:“那坊里死了个女孩,有嬷嬷识得,就是那右相千金......”
“放肆!”
“是真的,爹,儿子也前去确认了。那女孩颈上的金环正是寒山大师铸造的灵器,灵器一旦认主便不会更改,儿子没办法认错。”
“......”
“鬼道士说,辛小姐是被妖怪杀的。”
崔群上前扶住快要昏厥的镇抚,理直气壮道:“千金之死涉及妖族,本就不是我府之责,待孩儿前去向贵人禀明,叫他饶了我们。”
“回来——”
崔镇抚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现在不是你鲁莽的时候。告诉我,除你之外,还有谁知晓辛溪之死?”
崔群思量了一下,开口道:“儿子早有准备,尸体一经发现便立即带人封锁了济善坊。现在那坊里的老幼妇孺已然于地下长眠。除了做法事的鬼道士,再无人知晓辛溪的死讯。”
“少说了一个吧?”
崔镇抚挑眉看他,他这个儿子,一直以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有这次处理得倒算果断狠辣。只是生死关头,还对那女人情根深种,不忍将她供出。
崔镇抚集合衙役前去济善坊善后,临走时拍了拍崔群的肩膀,低声对他说道:“儿子,女人的命是不值钱的。只有把握在你手中的权力才是至关重要的。”
“切莫因小失大。”
......
镇抚衙役赶到济善坊时,柳寻叶也已带着一帮人回到了此处。
见崔老爷一副气势汹汹,要来拿人的模样,柳寻叶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即笑脸相迎,她道:“不知哪里的风把您吹来了?大郎不在奴这。”
大郎正是崔群。
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自打镇上来了位柳善人,初遇时踹在那纨绔身上的一脚,也踹进了他的心里。
自那之后,崔群便像块狗皮膏药,缠住了柳寻叶。
柳寻叶偏头使了个眼色给大牛,这前脚儿子刚走后脚老子就来了,说明千金之死很有可能已经被崔群捅了出去。
灰头土脸的大牛失了刨洞前的神采,收到指令后带着一群弟兄欲默默退出官爷的视线。
谁知崔镇抚派人拦住了他们,“本官倒是不曾听说济善坊里有这么些个魁梧的仆从,倒更像是打手,专做毁尸灭迹之事。”
他这话意有所指,柳寻叶碎步一迈,挡在大牛身前笑道:“老爷可是听到了什么疯言疯语......”
不等她话说完,远远便见崔群正朝他们走来。
崔群向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
他手指了个方向,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道:“父亲,辛小姐就在最里面那间屋子。”
“崔郎......”
手腕处的温热与她本就寒凉的双手对抗,柳寻叶抬头只看得到崔群的侧脸,却觉得心头好似悬了一轮满月。
她怔了下,反应过来道:“怎么回事?”
崔群向她坦白,辛溪之死已经暴露,好在父亲没有多想,活埋之事捅不到贵人那去。而辛溪乃是妖怪所杀,崔府监管不力的罪名定下,却不会损害到济善坊什么。
所以崔群告诉她,她是安全的。
两人对视一番随后也迈入坊中,在困住辛溪的那扇木门前,崔镇抚负手而立。
崔群上前道:“爹......儿子知道辛小姐死状惨烈,也并非是儿子不愿将其玉体取回,只是梁上妖法斐然,儿子无力......”
“啪——”
不等崔群把话说完,一道凌厉的掌风已然落下。
柳寻叶惊呼一声,忙上前去搀扶崔群。
“爹......”
崔群捂着脸,一脸无辜地看向崔镇抚。
他是家中独子,从小到大受尽宠爱。尽管生性顽劣,经常惹是生非,父亲也只是对他轻打轻骂,从不舍得下狠手。
今日这般力道,竟将他打得有些懵了。
“逆子——!”
崔镇抚怒极,道:“平素你性格乖张便罢了,我由着你闹由着你闯祸,只当我在你年幼时关注太少,自觉亏欠于你。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纵得你如今在这诛九族的大罪上撒谎!”
闻言,柳寻叶察觉到异样,急忙抬头去寻那道身影,而梁下已然空空如也。
女尸不见了。
会是何人所为?
她下意识认为是白云镇中唯一拥有灵力可与妖法对抗的鬼道士。可那人最是贪图小利,毁尸灭迹的报酬丰厚,比辛溪身上所有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加在一起都更有吸引力。
更不用说她身上那件最值钱的灵器,即使主人身死道消,灵器也至少需要百年时间才可重新认主。
他贪慕时光,定不会留下传世之物。灵器于他,无异于破铜烂铁。
可若是打尸体的主意......
柳寻叶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虽无灵力,却见过鬼道士的本事。依他的修为,足以推翻她先前所有的猜想。
那便剩下一种最危险的......
“——不好。”
顾不上许多,柳寻叶连忙奔向东南角落处的柴房。
崔群抬头被梁下无人的诡异感包裹着,在一阵疯癫的吼叫中追赶柳寻叶的踪影。
......
正值深秋,东南角的庭院鲜有人至,稀稀疏疏地落了满地的枯叶。
脚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又因衣裙略过成风混了些嘈杂,最后与柳寻叶急促的呼吸声打成共鸣,沉寂在破败的柴门前。
她,不敢推开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