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邮差先生准备再带我去看一场足球赛。感受一下现场的真实氛围。适逢阿根廷第一死亡德比(河床vs博卡),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了。
“这能帮助诊断你是否真的是一个足球性//冷淡。”他说。
…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为了证明我到底行不行,下午3点45分,我们准时来到了著名的拉邦博内拉球场。这个略显陌生的地名有一个更为著名的称呼:糖果盒球场。与甜蜜的名字相衬,糖果盒拥有俏皮活泼的蓝黄配色以及方方正正外形,在无人时显得恬静。然而当愤怒球迷塞满糖果盒的看台,汹涌的怒吼将球员淹没,没有人再会去质疑这里为什么能够成为世界闻名的恐怖主场。
世界第一德比可没有中立球迷的立足之处。既不是河床球迷也并非博卡球迷,我们别无他法,只好让邮差先生耍了些小把戏带我们混进去。效果很好,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至少直到德比结束也没有球迷来找我们的麻烦。
随着比赛开始的哨音响起,博卡队中圈开球,往已经沸腾的看台上再添了一把火。双方踢得相当火爆,比起踢足球更像是在打群架,气势甚至压制了主裁判的权威。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球迷们煽动了这一切。
我们坐在主场球迷区,身边净是蓝衣服的家伙(博卡)。没有人坐着。在这里,只有瘸子才坐着看球。狂热的球迷们挥舞着巨大的旗帜,挥舞着紧握的拳头,甚至是燃烧的烟花;脸因为激动充血而涨红,即使缺氧继续嘶吼着,唾沫横飞,根本无所谓看台上的大家都在互相吃对方的口水。
“La concha de tu madre!”(脏话别学)
“huelga!”(好球)
粗鲁的,热血沸腾的。
我听到足球革面受击的砰砰声、尖锐的哨音,还有球迷们响彻云霄的欢呼与咒骂。这些噪音回荡在场馆里,又被耳廓吸收,与心脏的每一收缩共振。
砰,砰。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何谓“和平年代的战争”。当它要征服你时,这种暴力又优雅的感动根本不会有所谓你是小男孩或是小女孩。博尔赫斯说足球在美学上是丑陋的,然而足球征服了世界,证明了它作为世界第一运动在美学上的无与伦比。
一个不看球的人不会觉得足球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20个穿短裤的大汉在草皮上追着它一个球跑,顺便牵动千万个球迷的心,因为花边小报和各种品牌的球星广告不会使人爱上足球;但是当我置身其地,看到足球在万众瞩目之下滚动起来时,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受到了足球之神的感召。
也许只是因为我从未亲眼见过。
也许对足球的热爱流淌在每一个阿根廷人的□□里。
我感受到自己的脸也像身边的球迷一样发烫、发红,突然想到我现在毕竟也算是一个阿根廷人了。
“会不会有些粗暴?我向你保证其他足球赛不会这么过分的。”邮差先生努力挡开身边狂热球迷快要打到他脸上的手肘,有些尴尬地问道。
“不,很好。足球很好。”我几乎虔诚地感受着人群的动作,忍不住傻笑。
真好。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够踏上这片绿茵场,他们会为我欢呼吗?
邮差先生挑挑眉,没再说话。
等到比赛结束,邮差先生带着我慢悠悠地走布兰德森路上。我的脑内还是德比时的人声鼎沸。
“现在准备好开始你的崭新人生了吗?”邮差先生扭头问我。他的眼睛里已经满是笃定。
“当然,我已经证明了我不是一个性//冷淡。现在让我们开启新的生活吧。”我眨眨眼睛,笑眯眯地耍了个流氓。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继续向前走。我们经过七月九日大道和五月广场,然后打了辆车。不知道为什么,司机本来不愿意接这笔生意,但在邮差先生的金钱攻势下,最终还是屈服了。他瞪了我们一眼,不大情愿地打开了车门。
我们爬上车座,把脸贴在玻璃上。当车子向前行驶,车窗外的风景就像流水一样向后淌。
我问邮差先生:“我们要去哪?刚刚你们在说什么?”
“去你住的地方。” 邮差先生说。
“我告诉他,我是一位好心的英格兰阔佬,来阿根廷谈生意,遇到了你这个被车撞晕的可怜阿根廷小鬼。我救了你,把送你去医院,现在要把你送回家。如果别人问你为什么表现得像一个白痴,你就说自己被车撞坏了脑子。”
好吧,显然这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一个英国人一个阿根廷人要用中文聊天。我撇撇嘴,不再说话。
车子开得很快。也许这位司机上辈子是个F1车手,把他那破烂的雷诺牌四轮车开出了红牛RB6的快感。我们一路风驰电掣,没过多久就到达了目的地。
车子还没停稳,车门就已经咔哒一声解除锁定。司机迫不及待地转身大喊。我猜他在让我们赶紧滚蛋。
“?Es hora de parar! ?Sal del coche!” (到站了!快下车!)
我们连滚带爬地被轰下了车。司机又一脚油门匆匆离开。只留下他可怜的乘客在风中凌乱,伫立汽车的尾气中萧索地凝视着不远处的贫民窟。
真破啊。
“…你可没说过我住在这里。”我想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优雅美丽的异国风情,感觉自己被骗了。
破败的棚屋,颜色各异却又相同灰败的墙壁,揉成一团的电线把天空也切割成了一个个小块。杂乱的,拥挤的,狭窄的,压抑的。一条铁轨将城市割裂成两半,世界一下子从彩色变成了灰色;这个贫民窟的存在突兀到好像被刻意遗忘在角落。
真是令人难过的风景。
邮差先生耸耸肩,抬腿走向贫民窟。我赶紧大步赶上他,顺便转头打量着四周。
贫穷、混乱、魔幻现实主义…在这里你都能找到,甚至在入口处就能看到堂而皇之端着木仓的混混。我看着那些长条状的东西,忍不住往邮差先生身后躲。
“等下当个被车撞傻的哑巴,别再说中文了…我承认这里不大安全,我会补偿你。”邮差先生侧过头,悄悄对我说。“拉蒙·里奥斯原来住这里,这里应该有人认识你。他们可不会相信一个正常的阿根廷人会突然说不出西班牙语。”
我点点头,做出手势把嘴巴上的拉链拉上,保证自己一定当一个合格的哑巴。
真是难以置信。可怜的拉蒙·里奥斯,他竟然靠自己在这里长到15岁!
邮差先生充满英伦资本家风情的条顺西装和经典欧洲白人的长相在平民窟里相当惹眼。怀疑的、探究的、好奇的,恶意的或善意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我们身上。我扯扯衣服的下摆,觉得浑身都不大自在。这是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很快,目光的探究就变成了真正的探究。
“!Quién eres?”(你们是谁)
一个混混突然出现,为我们送上哇啦哇啦的盘问。邮差先生与他交涉。我猜他把刚才车上编的说辞又拿出来用了一遍,可惜□□不像出租车司机那么好糊弄。混混走在我们身后,把我们押送到了也许是他的老大那里。黑漆漆的枪管直往我腰上怼。
我默默挺直了脊背,使劲把自己的腰子往前送。
他们在一片小空地上对我们进行三堂会审。那里很寒酸,脚下的沙土地下了雨就会变成沼泽。可这一点也煞不了□□们的威风。谁让他们的手里有武器?我缩在邮差先生身后,假装自己是一只大脑空空的鹌鹑,任由那帮坏家伙上下打量我,无辜又无害。
站在一圈木仓管子中间,我悟到了谈判的真谛。
也许是我这张脸确实很眼熟,总之,经过了本地居民的指认,在邮差先生又一次破财消灾后,那群持枪暴力分子放走了我们,甚至在邮差先生装模作样地提问时告知了我的具体地址。我们在迷宫一样的巷子里艰难前行,最终来到一处破旧的棚屋前。
邮差先生指了指棚屋,“这就是你家。”
谢谢你的提醒,我还以为这里是厕所呢。
我盯着半掉不掉的木门陷入沉默。
邮差先生挑挑眉,反客为主,推门进屋。我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狗不嫌家贫。有房子住总比睡桥洞好,我安慰自己。
房子很小,进了门一眼就可以一览无余。沙发、电视、高低铺、小木头柜子,还有一个简陋的洗手台,和灶台挨着。虽然破破烂烂,倒是五脏俱全,全部挤在狭窄的房屋里。再加上一个邮差先生,让我这个膀大腰圆(…)的15岁青年简直没处下脚。
摸索着打开开关,把足球扔到床下,再把信封藏进枕头里。白炽灯挂在天花板上半死不活地亮着,我矮身挤进房间,防止自己被灯泡砸到脑袋。
“你要把我留在这里吗?”我尝试向邮差先生卖可怜, “那些家伙手里有木仓!万一他们滥杀无辜怎么办?”
“我没办法再给你搞套房子来,这东西要走法律程序,魔法没那么好操作…”邮差先生看起来有些无奈。“好好踢球,你很快就能离开这里。我会给你补偿的,你看过死池*吗?”
当然。我该向他学习,用幽默的讽刺来装饰我黑暗的生活吗?
“我说过会补偿你。我可以给你个外挂,像他那样,用枪也打不死你…但是不包括老死。也许到那时候你还能再见到我。”邮差先生安慰。他顿了顿,又眯眼警告说,“小心点,别把自己弄进实验室。”
老天啊,他可真慷慨!
邮差先生絮絮叨叨,从好好踢球念叨到认真学西班牙语,就像每一个子女远游的空巢老人那样。占了大便宜的我不好意思再表现得像个叛逆期的青少年,于是站在原地乖乖听他念叨。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该念叨什么了,我们就只好大眼瞪小眼。
…真是尴尬,谁来随便说点什么。
我一向不擅长面对正式的离别。再一次陷入沉默,我想是时候来点笑话缓解一下气氛。
“…有一个问题,我会不会变成死池那样的丑八怪?”
“不会的,我喜欢帅的。”
“你真有品。你真的是英国人吗?”
“...难道我是法国人吗?”
“好吧,法国人听披头士吗?”
“听。”
“那你是哪队球迷?”
“阿森纳。”
“我想给自己取一个代号,dead in the water怎么样?”
“…随便你。有没有人说过你真幼稚?”
“很多,不差你一个。”
…
尽管我问了许多愚蠢的问题拖延时间,也无法挽留这位神秘的朋友许久。当邮差先生在门边对我挥手告别的时候,我问了他最后一个愚蠢问题。最愚蠢的问题总是压轴出场。
“…你真的觉得我能踢出来吗?”
邮差先生笑得狡黠,“拜托,老哥,我都给你开挂了。实在不行你可以去应聘足球,反正你也踢不坏。
又一次哄笑。
“好吧,你真是个刻薄的家伙。”
刻薄的家伙再一次挑眉(他可真爱挑眉)。夕阳下,阳光给他黑色的西装镀了一圈金边。他歪歪扭扭地朝我致了一个骑士礼,送上了最后的祝福:
“祝您好运,男孩,我会给你寄信的。今年的世界杯决赛,西班牙比荷兰一比零,伊涅斯塔进的球,要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的话可别忘了这个!”
我与他再见,向他保证我会好好踢球,争取能和梅西同台竞技。邮差先生说我个子高,身子好,要是踢后卫一定是梅西的天选保镖、最佳对位。我说我才不要,我要踢前锋,前锋是最帅的。只要假以时日,梅西不若吾之强也。邮差先生不好打击我的自信,只好祝我早日成为球王,死之后带两个奖杯去地下让他看看。我说让他等着,我会多拿几个。
直到邮差先生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我才回到屋子里。把自己往床上一砸。破旧的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噪声,让人疑心它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塌了。真不知道拉蒙·里奥斯怎么能在这个破木架子上安心睡着的。
也许是因为太困了吧。
新的身体,新的灵魂,新的外挂,一切都还没有被协调到最佳状态。我的身体不住地发热发汗,脑袋昏沉,这感觉有点像发烧。
我拉拉被子,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真是传奇的一天。
好啦,新手教程结束。
明天开始主线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