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筝头痛欲裂。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似曾相识。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一直在叫她,声音忽远忽近,模糊不明,很急切。——她在一片恍惚中想,我怎么又活了。
我不是死了吗。
晕厥将歇,渐复清明。她扶着头费力地坐了起来。映入眼帘的人,是她生前的侍女——尔雅。
“公主,您终于醒了?您感觉怎么样?”
眼前一景一物无比熟悉,竟是自己从前的故居,公主府的东卧房中。自己正坐在熟悉的床上,一切都与从前别无二致。尔雅身后,还站着几个大夫和下人,都焦急地看着自己。
“你们……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林筝有些搞不清楚了。她明明已死在了千里之外的西厥,为何一睁眼,又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府中。
“救回来?什……什么救回来?”尔雅困惑道,“您不是一直在府中吗?”
林筝不可思议地看着尔雅。她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完好无损,连一丝伤痕都没有。——怎会如此?
她试探地问:“现下是什么时候?”
尔雅道:“已然亥时了,您整整昏睡了五个时辰,奴婢可担心死……”
林筝打断道:“我问的是哪一年。”
“啊?”尔雅错愕万分,“哪一年?您怎么突然问这个?嘉照三年啊,您怎会忘了这个?”
嘉照三年!
林筝惊愕得几乎从床上跌下来,怎么会是嘉照三年。明明嘉照六年也已快到了岁末。呼啸的风雪似乎片刻前还在耳边,林筝迷茫地向窗外望去——虽是夜里,灯下一照,院中绿叶幽幽,蟋蟀声鸣不歇。
反手掐了自己一下,很疼,格外真实清晰,并不是在梦中。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难道,她重生了?
“那,今日是什么日子?”
“……五月初五啊。”尔雅迷惑地回答。
五月初五。林筝点了点头,在心里默默寻找理顺从前的记忆,蓦地心头一惊。五月初五?
她猛地一把抓住尔雅:“上将军呢??”
尔雅被扯得双肩生疼,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见林筝神色郑重,迷茫地道:“上将军……早就走了啊,傍晚就已出城了啊?这会儿估计已经离京城很远了。您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不是头受了伤,快让大夫再……”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林筝已一把推开她,飞也般地冲了出去。
一地大夫和下人被撞得或退或倒,不过一刹那的工夫林筝的声音已经在院外了,卧房内不明所以的人们只听到她在府门口传来的急喝:“——备马!!”
林筝骑在马上,疯狂地扬鞭疾驰。
尘土飞扬,眼前的景物不断地呼啸着被甩在身后,林筝的心脏也随之砰砰狂跳,几乎快从胸中跳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不重生到早些年,偏偏只重生到三年前?为什么刚好重生在大错已经铸成、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日子;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为什么偏偏是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上一世林筝与百里追永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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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筝原是起义军出身。
她与兄长林景自幼丧了父母,兄妹相依为命混迹江湖,学习武艺,投帮结派。前朝统治暴虐,天下已然混乱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君王荒淫无度,官吏鱼肉百姓。四方豪杰揭竿而起,纷纷反抗暴政。林景更是心怀远望,带着妹妹一起,组建了一支起义军,欲成大事。
起初兄妹二人配合得当,兄长林景坐镇中心,统筹规划,招兵买马;林筝则负责带兵打仗,征讨天下。此番历经寒暑,在林筝十八岁那年,兄妹二人已俨然成为天下最强之势,将其他各路起义军都收归营下,几乎立于不败之地。然而新的问题总是层出不穷,随着领域扩张,林筝一人带兵,分身乏术。林氏兄妹二人手下虽人才众多,却皆为小才悍将,若要统领重兵,实是诸多鸡肋,缺乏一员真正的良将帅才。
时事传闻,湖中峰有一位少年奇人,武艺精妙莫测,有知天晓地之能,兵法纵横亦是无所不通,若能为军中所用,当可一分重担。林景曾派人去请,几次连人的面都没见到。林筝听说了此事,忍不住被激起好胜之心,亲自前往湖中峰,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那少年的面。
与对方相识后,两人相谈甚洽。林筝也不兜圈子,即邀他下山。
见那少年犹豫,林筝提出,立下赌约,为他办三件难事。倘若林筝办成了,少年便须随她下山,做她麾下大将,从此效命疆场。
林筝费尽千辛万苦,不惜铤而走险,终于赢了这三件事。那少年被她真诚与决心所感,随她下了山,拜入林景营下。
自此,这名叫百里追的少年屡立奇功,一日之内连破三城,单枪匹马斩敌数将,统统不在话下。百战百胜,所向披靡,一年推了林筝三年都没啃动的半壁地图,以一己之力将林景一统天下的大业计划提前了数年完成。
人是自己请回来的,可少年战绩令林筝望尘莫及,她却愈发心生不甘,觉得面上无光。而百里追似乎对江山大业、封侯拜相等毫无兴趣;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于他也视作无物,留在这里的唯一缘由,就是对林筝暗许了心意。因此对她唯命是从,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征战起来拼命为之,次次全力以赴,刀山火海也毫不畏惧,这才有了如此突飞猛进的战果。
可林筝对此间情爱之事莽然不知,一心扑在战事上,刻苦钻研,铆足了劲想要超越百里追。百里追察觉了她好胜之心,想把自己的战功偷偷划给林筝,被林筝察觉后,更是视作侮辱,勃然大怒,甚至心生芥蒂。
嘉照元年,林景开国登基。
林筝身为林景的亲妹妹,又是多年东征西讨的能将,先是尊了长公主之位,又兼拜帅开府。功臣能将数点完毕,一一封赏,百里追被封为上将,位列前茅。然而这并不是林景的本意。他心中始终忌惮这个出身妖异的少年奇才,仅仅一年,就从他手中将兵权慢慢收回,同时,利用林筝与他之间的少许嫌隙,挑拨离间。林筝性子迟钝,对这个异母兄长说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几番挑唆之下,愈发开始疏远百里追。
第二年,林景又多番栽赃陷害,用尽了卑鄙手段,推给百里追一众罪名,栽赃陷害。司天台更是在同一年指出百里追乃是妖星现世,此消息散布出去,搞得天下人心惶惶,百里追彻底被千夫所指。而林筝始终蒙在鼓里,和兄长林景一起,逐渐觉得此人当除。
第三年,西厥来犯,扰我中土。西厥王极度凶残,屠杀抢掠,所到之处,血染山河。百里追请缨出征,愿立下军令将西厥敌寇击回西厥,林景当即答应,却包藏祸心,只肯给他三万兵马,百般推脱,让他对抗西厥几十万铁骑。并且在他临走之前,秘密地嘱咐了林筝一件事。
他交给林筝一种黑色的陨石,让林筝在他出征之前送与百里追。此石有慢毒性,初时拿在手中尚且不觉,但若天长地久日日佩戴,不出几年便会体弱多病,一命呜呼。三万兵马,加上一块要人命的毒陨石,林景打定了主意,是要让百里追死在边疆的战场上。林筝初时认为此举过于阴险,但林景晓以利弊,对她反复诉说百里追何等野心、留下他是何等祸患、除了这个机会之外再无他法,林筝最终信了。
在嘉照三年五月初五那一天的黄昏,百里追即将领兵出征之前,林筝约他在城楼上相见,为他送行,并亲手把那块夺人性命的黑陨石交在了他手中,谎称其为保平安的玉石,叮嘱他日日佩在身上,送他远去。
百里追这一去就是三年。——纵然林景兄妹对他的能力无比了解,也还是没能想到他能坚持整整三年。
这三年之中,林景清患之心并未满足。先是瞒着林筝,对昔日功臣一一下手,明判暗杀,当年立下汗马功劳的兄弟们一个个含冤而死,最终所剩无几。而他的最后一个目标,就是林筝。等林筝终于慢慢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然回天乏术,自己手上什么都不剩了。后知后觉的林筝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清查和反抗,才终于知道了这些年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后,虽然林筝殊死反抗,但手中已经没有实权,毫无效果。介于兄妹关系,没有大罪,实在不好处死亲妹妹。林景正头疼给她安上一个什么罪名之际,北方传来了百里追战死的消息。全军覆没,只送回来了一杆银枪。
消息传来后,林筝彻底崩溃,陷入绝望。此时西厥王也再次攻入中土,再战无力。她主动请命出征,但林景根本没打算再战。他直接竟然割地赔款,主动给西厥王上贡,卑躬屈膝地求饶放过。而西厥王要求娶一名公主为妾室。这本是骇人听闻的侮辱,哪朝哪代的和亲公主也没有不作为正妻出嫁的。可此事却正中林景下怀,正愁没处彻底打发林筝,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他料想林筝性子刚烈断断不会同意,干脆设法把林筝迷晕了,强行绑上婚轿,嫁到西厥。
林筝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漫天黄沙的路上了。
送亲的是林景精心派的亲兵队,生怕林筝自尽,一路上都不敢给她松绑。得知情况后,林筝反而平静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吃穿行路被迎接一切如常,直到举办大婚仪式的那一天。
大婚当天,林筝提前打听了多数人的身份,摸清了与百里追交战的那些人,然后取出了百里追遗留的银枪与自己的长刀。这两样物品本是被她一直珍藏在自己箱子里,勉强被允许整个箱子当作念想,才带了上路。
而后,在觥筹交错的西厥婚宴上,林筝用百里追的一把烂银枪,杀穿了西厥三圈大营,一□□穿了与百里追最后交战的那名千夫长的心口。动作陡然,前前后后几百人竟无一人拦得住她,又被她一路杀回婚场,一刀横在了西厥可汗本人的脖颈上。
当日场景一片混乱,亘古未有如此之事。堂堂西厥,被一个娇弱的新婚女子打得人仰马翻,遍地狼藉。
那可汗在她刀下错愕万分,威胁道:“你……放下刀,我留你个全尸。你若执意妄为,本汗座下子嗣将领,自会将你酷刑折磨,蹂躏致死,再将你尸首捅个稀巴烂,撕成一片片的令人送回你中原宫中,让你受尽世间最毒辣的痛苦和耻辱!”
林筝冷笑道:“那又如何?”
西厥可汗见她毫无惧色,威逼无用,冷汗已然流了下来,只好软下语气,恳求道:“你……你放下刀,大不了我不治你的罪,我……我也不再以你为妾,我这便废了王后,尊你为这里的王后,并且我此生决不进犯你中土半步。我……会将姬妾全部遣散,终生视你如珍如宝,敬你爱你,让你享这天下至尊之荣华,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林筝冷笑道:"你想得倒美。"
西厥可汗恼羞成怒,最后挣扎道:“我西厥兵力强过你中原!你你杀了我,就不怕我西厥铁骑踏平你中原,破了盛京,冲入皇宫,最终是你自己间接害死了你那皇兄吗?!”
林筝道:“间接?你叫他来,我连他一起杀。”
西厥可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睁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整个大帐之中,一片寂然。
这几问几答成了西厥可汗最后的遗言,当然,也成了林筝的。
与西厥可汗同归于尽之后,她陷入了漫长的混沌之中,不知堕入到了哪里,不知道此身与虚空孰真孰假,往日一生之事如走马灯般一一浮过,再睁开眼,没想到又回到了这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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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凛然。
林筝马不停蹄,一口气疾驰到了王城边界,远远只见城门早已紧闭。她勒马下来,顾不得眼中昏花、喉中气血翻腾,上前叫城门站岗的守卫将城门打开。
她衣发凌乱,守卫险些没认出来,愣了一愣才行礼道:“公,公主殿下?城门早已下锁了,请问您这是……”
林筝竖眉:“你敢拦我?”
“不不不不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守卫吓得直接跪下了,小的这就去通报大人,让他把城门——”
话音未落,突然沉重响声,铁链铮铮,林筝和守卫俱是一愣。回身看去,那笨重的城门,竟从门外的另一侧,缓缓地被打开了。
城门外,身披战甲的少年将军,坐于马上。
林筝愣愣地看着他,满心都是诧异。
——这是她前生,从未见过的陌生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