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追看到站在一旁的林筝,也诧异地愣住了。
这怔愣不过片时,他随即下马,单膝点地:“末将见过公主。”
他站起身来,依旧满目疑惑,迟疑地问道:“公主……怎么会在这里?”
林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人常用恍如隔世来形容历时弥久的感受。可隔世到底是何感觉,却无人亲历。——林筝向来是这么以为的。不过现在她觉得,或许这个词,真是由和她一样重活一世、见到本以为永远见不到的旧日故人之人发明的,也未可知。
百里追就站在她面前。他相貌端正,清秀而标致。眉目生得一派正直,但又有种柔和内敛的气韵。不似风霜摧残过的刚硬,反倒有种无论如何也侵染不掉的少年青涩。
他看向林筝时,眼中目光更是轻柔而小心,几近低眉顺眼。与在疆场之上威严果决的神色截然不同——林筝此时倒宁可他用后者看待自己,还能让她减轻心中的锐痛。
“公主……?你怎么了?”
林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捂住脸,勉强轻声道。
“没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觉上天隆恩,无以为报。
眼见百里追面露疑惑但却又不敢多问的样子,林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干脆避过不答,径自问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百里追道:“陛下突然紧急召我回京,只好星夜再度返回。”
“那厮——皇兄为何召你?”
“我也不知,来人并没有说明所为何事。”
林筝满心迷惑。
按照前世的记忆来说,明明是不该有这回事的。林景在百里追出城的当天夜半又重新召他回来过?她怎么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事?难道竟是林景瞒着她进行的其他密谋么,可是,此举究竟有何意义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决定先看看再说,于是道:“我原本想出城办点事,突然又想起不用了。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回去见皇兄吧。”
此话实在太过牵强奇怪,一个长公主,午夜衣发不整地骑着马要出城办事,结果还没出去又说要回去,实在怪异。林筝说完自己都觉尴尬,也不敢看百里追的反应,转身上了马,领先向前走去,道:“走吧。”
百里追奇怪地看着她,只得默默跟上。
·
待得入宫的时候,已然是后半夜了。
着人通报过后,百里追和林筝一同进了林景的偏殿。林景彼时正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一见百里追来了,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随即看见一旁的林筝,诧异一愣。
“见过陛下。”百里追行礼道:“不知陛下深夜将末将召回,所为何事?”
林景还未收回诧异神色,闻之敷衍道:“嗯……不过是还有些此次出征的细节忘记和你讨论罢了,你,你先等等。妹妹,你怎么也来了,还是跟他一起回来的?”
再度见到林景,林筝满心厌恶,心之所感,只觉其面相都远比从前可恶了许多。她连礼都懒得行,只冷冷道:“我出门转转,碰上小追了。听说皇兄连夜叫他回城,我好奇,一起来看看到底有什么事。”
若非此时时机还未成熟,林筝当真是想即刻发作,冲上去给他一个耳光。
林景倒没察觉她语气冷漠,听到这话,反而像生气一般,欲言又止,急道:“你……你随朕来。”
林景吩咐侍从奉茶,让百里追入座稍候,急匆匆地带着林筝离开了偏殿,随便进入一处偏僻的厢房内。
刚一进去,门还没完全关严,他便怒道:“我召他回来有什么事?你还好意思问!你说我召他回来有什么事!你……你怎么没给他?”
“给他什么?”
话一出口,林筝自己便突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她终于明白出了什么差错了。
是那块黑陨石!
傻了,真是傻了。上一世,林景交代她把那最后要了百里追性命的慢毒性黑陨石,在百里追出征前交给他。而林筝是在上一世、今日的黄昏,将那黑陨石交给百里追的。
而按照尔雅的说法,自己是应当是下午的时候就突然昏迷了。之后连着四个时辰都没有醒过来。——也就是说,其实,她还没来得及把那黑陨石交给百里追!
百里追是空手走的,今日并没有与她见上那最后一面!
林筝心中一片了然,事情终于对上了。
只是她骤然重生,记忆与现在相隔了三年,于三年前事情的细枝末节,已然不甚深刻。虽说“最后一面是在午后见的”这件事,她从来未曾忘记,但她重生之时,已是深夜,她一心只焦急于百里追已走之事、只顾拼命追赶,生怕晚了片刻就再次铸成大错,哪里顾得上计算时间?是以竟忘了询问推算一下自己有无将那黑陨石交给百里追,心中先入为主,只当已经给了。
思及此处,她心中终于像一块大石落了地一般,安定了下来。
“皇兄,那块黑陨石——”林筝看着林景,克制着自己眼中的冰冷之意,平静地、缓缓地道:“我弄丢了。”
“什么?!”林景震惊万分,“你……你弄丢了?”
林筝道:“是。”
林景依旧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道:“这,这怎么会弄丢呢?这怎么能弄丢?你不知道我只弄回来这么一块吗?”
“我知道,但就是丢了。”林筝依旧平静道:“还好皇兄把他召回来了,还不至于铸成大错。容我再找找吧。”
“铸成大错”这四个字,她忍不住咬了重音。
林景急道:“你……你真是气死我了,我连召他回来的理由都没来得及编好!你记不记得丢在哪里了?算了,你这些日去过哪些地方了总还记得吧?好好想想,我派亲信去找,最好快点找到,我再随意想个缘由留他两天,勉强别叫他生疑……罢了,便算生疑也没办法,总之,先找到再说。”
“好。”林筝点点头,思忖片刻,说了至少十几处京城内的各个地点,告诉林景自己这些日曾去过这些地方。
林景无语片刻:“你怎么几日之间跑了这么多地方?你去那么多酒楼做什么?还有,别告诉我这些日子你到处游玩,那黑陨石你一直带在身上,你也不怕……”
“府中日子实在太过无聊,皇兄你也知道,我这人闲不住。”林筝道:“黑陨石虽毒,只戴少些时日想来也无妨。只因此物过于重要,若不贴身带着我怕有不妥,谁知……谁知贴身带着,反而坏了事,竟然弄丢了。”
她原本语气生硬,但多说了几句后,编起谎言来倒是自然了许多,当即继续道:“说来真是我不好,不止丢了,连什么时候丢的也推算不清楚。只是今日要去与他见面之前,才突然发现不见了,我慌忙找了许久,这才弄成这个样子。”
她指了指自己。
林景见她未着外袍,头发散乱的样子,其实本来也早就想问,如今却是不用问了。他无奈道:“你也赶快回去发动你府里信得过的人手,立即去找。”
林筝点头称是,回身便要离开。
林景突然道:“等等——”
林筝回头:“怎么?”
林景微微皱眉看着她,迟疑道:“妹妹。你该不会……”
林筝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拐弯抹角,接过话茬道:“皇兄放心,我并没有后悔。如若不然,我岂有答应之理。”
林景向来了解林筝的性格,知道确实如此,心中烦躁,也来不及理会那一丝疑影,便暂时搁置了。
·
一整夜,林景一边以再次确认征战路程为由拖住百里追,一边命大批亲信秘密地到林筝瞎编的那些地方去搜寻。因为不能走漏风声,所以他们搜寻速度着实是不快。
此举正中林筝下怀,有了可供拖延的时间,她回到府中,仔细思考对策。
从如今的情势看来,百里追虽然万幸被召回来了,但若真想留住他,恐怕并不容易。如若时间再提前个两年,绝大部分兵权仍在百里追手上,她大可以直接把真相告诉百里追,让他追随自己一起反了林景。那时百万大军都捏在手里,想要成事真是易如反掌。
可如今经过这两年的一夺再夺,百里追手里的兵权已经所剩无几,绝大多数都归回了林景自己手里。林筝手里尚且存留一部分,但绝难与之抗衡。
想来想去,在现阶段硬碰硬是绝无可能了。
难道就算明明已经重生了,还是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百里追远赴西厥、生死未卜吗?
不过,上一世百里追虽领兵极少,但之所以惨死西厥,大部分原因确实不在打仗上。林筝心里清楚,即便是兵马稀缺,但前世的百里追出征之后,依旧屡出奇计、以少胜多,在艰难的情况下打了好几次几乎是奇迹般的胜仗。后来慢慢衰退,应该就是因为那黑陨石。
他后期一定整个身体都被毒垮了,因此才再也难以为继。倘若没有那黑陨石,他也许、至少、能再坚持很久很久。
要不要赌一次?
林筝坐在床头,出神地想着,手心已经被汗浸湿。
明明已经重生了。明明已经把百里追召回来了。明明已经抓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上天垂怜的好机会。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想要再重复上一世的事情了。她真想不管不顾地现在就向林景请命,和百里追一起出征,正好遂了林景的心愿。自己和百里追痛痛快快地双双战死沙场便罢,还管什么其他的事?
可是不行。
绝对不行。且不说百里追前世已经为自己死过一次,如今自己不想着如何救他,反倒只盼与他同死,何其自私!更何况,怎么能这么白白便宜了林景。难道竟不放手与他斗上一斗,胜负不论,至少偿了自己前世瞎眼蒙心之憾?
眼见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林筝打定主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坐到铜镜前,召来侍女,让其为自己认真梳妆打扮。过不了多时,向一旁问道:“皇兄有没有派人过来说什么?”
“有有有……”侍女尔雅连忙道:“陛下派来的人已在院中等候多时了,说是……说是什么,找了一夜也没找到公主的物件,问问公主可还有什么地方是忘记说了的。只因公主正在梳妆,不宜通传,所以才叫候着。”
林筝道:“嗯,那叫他们进来。”
尔雅不解。
林筝走到床边,从床头的暗格中拿出了一个锦盒。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纯黑色的光滑异石。这石只看去便知绝不一般,虽漆黑如墨,但表面却流光溢彩,极为稀奇,若是不知的人,定然会当成一块价值连城的珍奇黑玉。
“让他们回去告诉皇兄,东西我已经找到了。我这就去送给上将军。”
·
赤日渐升,春意盎然。百里追一身素净白衣,站在城楼处,在这里等待一个约定。
“小追。”
百里追回过头,望向城楼阶梯拐角的地方,橘红色的圆日让人有些恍惚。
日头自东方升起,她从东方而来。
红衣如火,光华灼灼。林筝的容貌,恰好处于明艳与清丽之间,未脱少女的秀气尚有几分的保留,但成形的美人轮廓也已几近完好地展露。明亮而清新,其中更夹杂了一份难以忽略的英气,在清晨橘红的阳光和深色的阴影中,发丝飘动,竟有着一种令人震撼的美丽。
百里追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这个样子,这一幕似乎似曾相识。他知道很多人都常常会发生一种奇妙的印象,突然觉得眼前的事件或画面曾经发生过,但这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可是,这次不同。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清楚地认为,这次不是错觉。既不是凭空的幻想、也不是把某些记忆杂糅了的效果。而是真的、曾经、在某个时间的节点发生过似的,就在这个城楼上。不过奇怪的是,虽然相似,林筝的表情却和记忆中有微妙的不同。
他向林筝行礼,被林筝制止了。
“小追,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约定过什么?”林筝撑在栏杆上,看着城楼下百姓百态,车水马龙,缓缓地提起。
百里追一愣。随即会意,道:“记得。我此生,绝不会背叛陛下与长公主殿下。”
林筝回过头,凝视他半晌,正色道:“——不作数了。”
她在对方微微疑问的眼神中,认真地道:“那些全部都不作数了,你只需要记得最后一个约定。那就是,在今日之前你与我之间的全部约定,全部作废。”
“为什么?”
“如果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为什么。”
“……是。”百里追没有再问。
“对了小追,我想给你一样东西。”
林筝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她的手顿了顿,然后认真而郑重地把锦盒中的物件拿了出来。拿在两人面前,轻轻一抖,那物件随着红色的丝带坠在她手间——
——是一块晶莹光滑的白玉佩。
“这个送你,是平安符,你要时时刻刻佩戴在身上。”
前世的林筝也这样说,没有相差一个字。唯一不同的是,前世的林筝目光微微低垂,不与百里追的目光相交;而此刻的林筝,柔和而坚定地看着百里追,目光中是诚挚的祝愿。
“小追。”
她道。
“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