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池之中,浸泡着一个裸露的人。
先前因骨折而畸形的身体已逐渐恢复,连头发也被滋补地变长许多。当禁锢解除,他从寒池中爬出,那一缕缕发丝便随动作披散,结成蛛网。
“涛然,你是我最欣赏的继承人。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失望。”
背对他的垂垂老者,已时日无多,声音飘渺。
“分明让你伪造成意外爆炸,你却擅自改为袭击…如此一来,就要多些不必要的麻烦,也要暂时舍弃这万里挑一的实验品。”
“您也曾擅自在初选上改变主意,让我与龙师之位失之交臂,成了鳞渊境的笑话……究竟是谁让谁失望?”
“现在并不是继任的时机,我只是在为你铺路,连同这次变故,也只是除掉那些‘中立派’…”
“何必找这些借口,承认是为了您的来世铺路,有这么困难吗?”
“…罢了,随你如何揣测吧,我已倦了。就让下一世的我来见证,你究竟会成为怎样的龙师吧。”
“那还是不劳烦您了。您操劳一世,自当长眠,永享安逸。”
“什么…涛然你……”
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在察觉杀机时猛然睁大眼,欲要抽出随身携带的护剑,却只碰到空空如也的鞘身。
而其中利剑,已从他胸前穿过。
“龙师因急病去世,令人惋惜。”他说着,抽出了剑,鲜血溅了满身。
*
突然逝去的嫌疑人,为这场变故增添了几分戏剧性。
有人说,既然那些毒素是沉积已久的,有没有可能长翎也是受了胁迫?
有人说,既然长翎是一个用完就丢的棋子,那么背后的棋手是谁?
“不是我!那个刺客不是我派出去的,我没有想害她!”
院外,传来长老夫人尖锐的喊叫,不复昔日的傲慢。
她的大丫鬟低低地哭,劝了她什么,而后被重重甩了一掌。
“没良心的东西,领你回来的是我,你现在却和那死老头一起害我?!”她打完丫鬟,又要去打自己的丈夫,“混蛋,我不会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
然而,这个府邸终究是长老的,她连对方的衣角也触及不到,就被押走了。
“唉,我也是老糊涂了,竟然连夫人何时生了这等恶念都不知…”
长老抹着不存在的眼泪,口中说得伉俪情深,“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有什么苦衷,还望留她一命…”
“相信地衡司会查明真相。”负责人也有些厌烦这出戏码,转移话题,“那么,这孩子我先带走了。”
“嗯…孩子,我对不起你,竟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让你于府中受了这么多委屈。”
他第一次来攥你的手,五根指头上戴着五颗珠宝戒指,晃眼得很。
“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府中提,就当是小小补偿。”
你懒于听,也懒于应。
“有什么要带走的,收拾一下吧。”负责人道。
你扫视一圈,略过那些可有可无的瓷玉,最后停在桌案上一本日志。
他偶尔会写上两笔,然后放回去。你曾偷偷看了下,只写着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确实是一本平平无奇的日志。
如果不是放在了桌上,恐怕都不会想起它。
你拿起日志,“这个就行。”
刚走了几步,一张照片从薄薄的书页中掉落出来,赫然是你与他的合照。
负责人大抵很感性,看到这一幕,眼眶湿润了,默默拍拍你的肩膀。
*
你离开了鳞渊境,被安排到距离丹鼎司不远的一处住房。竟没有什么不舍和孤单,住了几年的鳞渊境,对于天人来说到底没什么归属感。
但也无法融入天人。为免除一些采访者的骚扰,住处较为僻静,为数不多的六司邻居谨守本分,并不叨扰。
你坐在椅上,手指抚过日志封面,烫金的地方有些粗砺,闪着温吞的光。
上一次偷看时,还没有见到那张合照。父亲又写了些什么呢,会有对自己最后的嘱咐么?
——抱着这样的微小期盼,你打开日志。
然后久久地停驻在最后一页,那新添的寥寥数笔上。
【如果我不幸死去,也并不无辜。请不要为我悲伤。】
直到有人敲响大门,你才合上日志,看了过去。
来者是负责人,确认你是否能住得惯这里。
而在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尖耳朵和眉毛一起耸着,形成一张强颜欢笑的脸,低声唤道:“师姐…”
你看向他,“谁?”
“是我——”
原来是曾经偷了你风筝的小师弟。他长得很快,已经从一颗调皮小萝卜长成谦谦玉树了。
“好久不见。”你打了个招呼,不带什么情感,机械一般的冷淡让人退却。
但小师弟稳了稳,还是上前一步,牵起你的手,“师姐,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放风筝吧。”
…
天色已有些晚了,他们在风筝上又装了盏小灯,颇有点四不像。
“就当是放孔明灯了。”负责人打趣着,问你,“要不要写点愿望?”
你在纸上划了两笔,其实什么也没写,就又包了起来。但他们不知道,所以好好地装了进去。
而后,放飞的四不像卡在了墙后的大树上。负责人说“算了再放一个吧”,小师弟说“不行必须好好放飞”,就这么一起攀到墙后,留给你略显滑稽的背影。
在这片刻空档里,有人踏过树叶,在细碎的咔哒声中拽住了你。
他好像很警惕你,一瞬间就锁住你的动作。你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在认出他后,又无所谓地放弃了。
一直到不远处的死角,他才把你掼在地上。
“咳…”你抬眼看他,问:“做什么?”
“做什么?在被你那样对待之后,你觉得我想对你做什么?”
他蹲下来,跪坐在你身上,双手扯着你的袖子晃了两下。
“你把我玩弄之后,又自说自话地把我扔下去…你怎么敢?!今天,你我必须——”
暮色里,他的脸颊不太清晰,只有眼眸亮得瘆人,混合着恨意、恐惧、欣喜等矛盾的色彩。
与此同时,你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铁锈味,有些不适地偏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涛然。”
闻言,他更激动几分,“你想假装没发生过?!”
可在把你的脸提得更近,看清你那疲倦漠然的模样后,又顿时无声了。
过了一会,他才放开你,自己嘀咕起来,“你真不记得了…呵,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算了,既然都忘了,那么报复你也没意思。而且说实话,我还得感谢你,是你把那份狠戾果断传递给了我,才让我下定决心做了一直不敢做的事……”
他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就这么醉酒一般,飘飘然地走远了。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
*
后来,你总算知道那天涛然为什么这么兴奋了,因为不久后他就成为了下一任龙师。
据说,是因为老龙师突发恶疾去世,在几支家族被变故牵连而失势的情况下,无异于雪上加霜。
而稳住这混乱局面的便是涛然。就连龙尊也承认他的能力,从大会回来后便再度展开选举,承认了他的龙师之位。
描述完情况后,负责人又问:“要去见见龙尊吗?”
经他强调,你才反应过来,原来两日已经过去了,龙尊也已经回来了。
你摇头,“不了。”
可等负责人带着答案回去后,龙尊却是自己屈尊过来了,带着一些被你弃置的东西。一些钱财,一支功勋,还有那柄剑。
“不要丢下佩剑。”丹枫说。
他还是一贯命令般的嘱咐,但语调从未如此轻和体贴。
明明早就问过你的伤,却还是要再亲自确认。在看到疤痕后,沉重道:“抱歉,鳞渊境给你带来太多不好的事情。”
他说这话时正低着头,龙角轻轻靠在你耳边,不知他自己是否察觉到。
如果是以往,听到他近乎脆弱的道歉,你定是要不可思议几番,再笑一笑调节氛围。
可能会说:「也不用拉上整个鳞渊境吧,丹枫师兄。」又或者「师兄,你的角痒不痒啊?」
可是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在那场通讯里,听到他的答复后,丹枫这个名字就越来越模糊了,只剩下那个充满威严、不念私情的龙尊大人。
“离开这里吧。”他说,“回到你的故乡,或者去别的地方。会有人和你一起。”
“好的。”你应道。
龙尊的吩咐,自然要听。
而且罗浮,也确实不是值得留念的地方。
*
这是一架不起眼的星槎,却运用了最新的自动驾驶技术。
你隐约看见里面有个身影,想必就是龙尊说过会和你一起的人。
但在一脚踏进去的时候,你猛然怔住了。
而他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憔悴却鲜活的面容,对你露出一个微笑。
“——”他喊了你的名字,充满温柔和思念。
或许你的第一反应,也确实是感动。
但旋即,你抽出剑,毫不留情地驾在他喉咙旁,质问道:“长翎…你为什么还活着?”
他并不慌张,不紧不慢地回答:“因为我只是假死。”
“但丹鼎司检测出来…”
“那些毒药,我很早就服用了——在收养你之后。”
“你早就预料到这一天?”
“我并没有如此神通,只是想了无数种后果,又做了尽可能多的准备。我很高兴,在这其中的一项能派上用场。”
“…你为何要这么做,你大可以——”
“我不想背负这些罪孽,成为你人生中的污点。”
这般动人的话语,却并没有让你松开剑,反而又握紧了逼近几分,“可你在日志上写了,你并不无辜。那是你故意放在桌上,想让我看到的。”
“告诉我,长翎…你到底,做了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我曾经是他们的一员。”
星槎开始行驶,他缓缓陈述自己那不起眼的罪状。
他说,他曾为了利益跟随龙师派,害过很多人,做了很多坏事。
后来他累了,想要离开,想要过普通的平凡生活。长老说,只要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就放他自由。
于是他答应了。这是一个十分轻松简单的任务,只要在给予女孩才艺美德的同时,扭曲她的三观,践踏她的尊严,将她洗脑成一个好用的乖巧的工具。
但一日日下来,他渐渐发现,教女孩读书、喂她吃饭、看她苍白的脸蛋逐渐染上健康的红润,就是他所渴望的平凡生活。
所以,他向龙尊请罪,也请求一个救赎之道。龙尊宽宏,不计前嫌与他合作。
原本只是等龙尊离开后,引蛇出洞,不料贼党之间亦发生龃龉。倒也好,坐观蛇虎斗,再推波助澜,待到时机成熟,再将所有大罪归于龙师之位。
而至于之后,龙师派是否能彻底拔除,就与他无关了。他将脱胎换骨、改名换姓,就此离开罗浮,远离一切诡谲。
…
“你们是故意的。”
无论是龙尊的离场,还是入套假死,都是故意的。
“可你们没有告诉我。”
“我不希望你担忧。”
“那你觉得——”你的怒音喊到一半,转换为痛苦,“你是觉得,只能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的我,会更好受吗?”
“我不敢确定是否有人监视你,但凡你展露出些许纰漏,可能会招致危险…”
“不,你只是怕我坏了你们的事!长翎,你…咳咳——”
不知情绪激动还是后遗症,你产生了类似晕机的感觉,呼吸困难,头晕眼花,手脚冰冷到发麻,只能蜷缩起来咳嗽。
见状,长翎立马降下星槎,“冷静一点,我们先休息一下……”
他自己出去寻找药店,你独自留在星槎内,胸腔内的苦楚已分不清是来自身体还是心灵。
【喜欢吗?】
你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可四下张望后,只有你一人。
【喜欢这种无能为力,只能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被人当作宠物对待的感受吗?】
你意识到声音来自脑海,可并不惊奇,好像先前也曾有过这种事,故而只是询问:“你…你在说什么?”
可她并不给予你缓冲,自顾自地残忍剖析:
【你本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冲出这人造的篱笆。】
【你可以接受涛然,和他虚与委蛇,得知龙师派的内斗。】
【你可以在跑出丹鼎司后,大声倾诉你所知道的一切,搅乱人们的判断。】
【你甚至可以劫狱…有什么不行的呢?把事情闹大,让龙尊不得不回来,不也是一种办法?】
【但你没有。因为,你杀死了我。】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诸多血腥迷乱的片段翻涌而来。
你仿佛被攫去了思考能力,手中剑也掉落在地,只能愣愣望着蓝天白云。
你想起来了。
在这一场蓄意闹剧中,促成者不止是他们,还有你自己——‘你’引诱你,‘你’激怒你,‘你’剥夺你。
纵然没有意外,纵然没有政斗,也不会获得真正的安宁。
你好像在一瞬间理清了一团乱麻,寻找到一条自己该走的道路。
随着你走出星槎,那揣在衣兜内的合照掉了出来,随风飘落到寻不见的地方。
你没有去捡。
你无法原谅长翎,可也无法恨他。就当是回报养育之恩吧,你与‘你’的周旋就姑且留在此处,让他自己去过渴望的平凡生活。
星槎在身后越来越小,你在与长翎相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中转站化作终点,对于你这位明显不似本地人的客人,当即就有热心居民前来询问:“你好呀,你来朱明做什么?”
你抬头,已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礼貌笑容。
“我来找人。请问你知道之前朱明工造大比第一名——应星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