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另一座山里低处的密林。两人在方才霞光出现的大概位置落下。此处山中,已经是不会有人到来的深林,树木越发青翠茂盛,地面覆盖着终年积累下的厚厚落叶,许多树干上长着青苔。
但林中并未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先前出现的霞光踪迹再不可寻。
不过,林中也并非什么都没有。
在几株参天大树中间,一块两尺来高的石碑扎在地中,将近三分之一的部分,已经被落叶掩埋,露在地面上的部分,颜色深暗,覆满青苔,挂满细细的丝萝,透着一种年代久远之感。若是远远一看,说不定会以为是截树桩。
夜无虞走上前去,用手将碑上的细藤拨开,露出碑面上的字来。
只见深幽古寂的碑面上,只刻着“界碑”二字,再无其他内容。
“看起来只是块普通的界碑而已,不知是什么界的界碑。”夜无虞说完,抬头环顾四周,但眼见就只是寻常的树林而已。要说这里是什么地界的话,都是在一片树林中,看不出有任何设界的必要。
风启刀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四周山林越发幽静青翠,山气清佳,灵气涌动,附近应该有某种花树,送来阵阵清新怡人的香气,随呼吸沁入肺腑,令人心瞬间澄寂,于修行人而言,倒是个上佳的修行之地。于是道:“此处山灵树嘉,真是个好地方,我们既然来了,不妨就在林中逛逛。先前出现的霞光,也许只是此处山脉灵气涌动所致。”
不远处,传来低低的流水声,似是有条小溪,两人于是越过界碑,朝水流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不想,刚刚越过界碑,前方景象遽然改变,原先深幽的翠茂树林消失不见,前方出现一片青绿的草地,四周环绕看不到尽头的矮树林,天空透着淡淡的紫蓝色,从远处石山下缓缓流淌而来一条蜿蜒小河,河中的水还微微溢着白气,河水流入右侧树林后渐渐消失不见。
河上有座拱形石桥,桥身雕刻有无数欢腾的鸟雀,桥栏上攀附着许多只打着花苞的蔷薇。
最远处的石山,颜色白中透着淡淡的灰,山体峭壁如削,半山间有五彩光雾环绕,轻盈流动,山间正中有一宽阔石洞门。
眼前突现异景,两人惊讶之余,连忙止住步伐,反应过来,又立即转身看向身后。他们身后,同样只有完全看不到尽头的矮树林。石碑倒还在,只是与原先那块已经完全不同,碑身是灰白的石头,碑面十分干净,既没长青苔,也无丝萝缠绕,而且将近一人高,上面清晰地刻着“泉山极仙洞”几个大字,左下方还刻着两列小字:“非无缘者不可至此,非合灵者不可离去。”
夜无虞困惑道:“风启,那是什么意思?合灵者才能离开?什么是合灵者?”
风启刀看着石碑,微微蹙起了眉头,又环视四周一圈后,道:“无虞,我们先去那个所谓的极仙洞看看。”
虽说这处异境景色优美,并无妖邪恶兽,似乎对人无害,但毕竟误入异境,两人无心赏景,更无心逗留,只希望赶紧离开,于是匆匆步过石桥,往前方的石山走去。
刚刚过了河,两人便惊觉四周环境有异,停下来,放眼看去。
所有枝叶嫩绿的矮树林,不知何时,居然全都开花了。清一色的粉色海棠花,娇艳生动。随着花树林的全然绽开,丝丝淡淡的雾气从林中升起,渐渐地,整个异境上方就被缥缈朦胧的轻雾笼住。而他们身后的石桥,蔷薇细密的枝茎上,全部花苞已都盛开,淡黄色的重瓣小花朵缀满桥栏,散发出阵阵清淡的香气。
夜无虞诧然道:“怎么突然就开花了?莫非是我们从桥上走过,四周就开花了?”
风启刀看着突然变化的环境,又想着刚才石碑上的话,目光停留在石拱桥桥身的鸟雀雕刻上,暗中纳闷道:刚才走过的,不会是鹊桥吧?心中暗暗产生某种不太好的猜测。见夜无虞尚未反应过来,暗想,还是先别跟无虞说,万一自己想错了岂不尴尬。
两人打量着四周,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走到了石山的洞门前。只见洞门上方刻着“极仙洞府”四个金光闪动的字。
两人带着一丝谨慎,又有些好奇,走进洞中。
洞府十分宽阔,左右各有两根自洞顶垂下的白石洞柱,洞柱很粗,差不多需要三人合围才抱得过来,柱基的圆石墩上同样雕刻着生动的鸟雀图案。洞壁乃是发着柔和白光的莹石。左侧洞壁下,有一个几近丈宽的圆形天然泉池,池底不断冒出细小珠泡,池水清澈莹白,雾气缭绕,溢出的池水沿着山壁边的地缝流了出去。想必,外面那条小河的水便是来源于此。泉池边上,同样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白石碑,尽管四周雾气缥缈,但石碑上的“姻缘泉”三个字,仍然清晰可见。
两人微微一愣。
洞府的正后方,竖着一道高长各约一丈的白石屏风,屏风上镂空雕刻着鸟雀,以及花团锦簇的牡丹。
两人绕过石屏风走到后方,再次愣住。
只见后方居中,有一座半人高的白石宽榻,榻上铺着红绸丝羽垫,叠放着一床薄薄的大红锦被,还有两只并排而放的红底刺绣鸳鸯对枕。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是崭新的,连丝皱褶都没有。
两人半晌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夜无虞道:“风启,我们,先去看看右边有什么。”
风启刀嗯了一声。
两人很快地绕过屏风,往洞府右侧走去。
经过两根洞柱,两人来到右侧洞壁下。
只见高高的洞壁上方,有一方壁龛,龛内供着一块泛着晶莹蓝光的水晶牌位,上书几个金光流泻的字:鹊桥大仙亲鉴。壁龛下方的石壁上,同样用世间罕见的金光写着几列小字:“天元三十万八千年,本仙游历人间,极爱泉山盛境,乃留一缕神光在此,建此极仙洞府,开姻缘仙泉,拟亲鉴世间有情九对,赐身心安泰之福泽。但见霞光入此境者,均为有缘人。饮姻缘水,结姻缘索,沐姻缘泉,二灵相合,此洞可离。”
两人默默读完金光流泻的字,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金光小字下方的山壁上,正汩汩流着一股细细的含带银白灵光的泉水。下方一个置在方形石台上的花瓣状白石钵,接住了泉水。尽管泉水不停地往下流,但钵中的水并没有满溢出来,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么多。
钵旁还放着两只高脚水晶盏。
片刻,夜无虞缓缓道:“风启,意思是我们要在这里成了亲,才能离开这里?”夜无虞已经反应过来二灵相合指的是什么了。
风启刀觉得有些尴尬,犹豫着说道:“从字面意思来看,就是如此。”说完,带着一丝复杂忐忑的心情看向夜无虞。
夜无虞的表情十分平静,未露出任何意外和愤然,正凑近过去,好奇地低头看着那一钵灵光流动的泉水。然后拿起一只水晶盏,从钵中舀了一杯泉水。
风启刀意外地看着夜无虞的举动,猜不透夜无虞此时的想法,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无虞举着水晶盏,盯着看了一会儿,惊讶地说道:“风启,你看,这个泉水会凝固起来!”说罢,将水晶盏递到风启刀面前。
风启刀朝杯中看去。果然,原本流动的泉水,舀入水晶盏后,已经渐渐凝结成一粒圆形的透明丹丸,其中道道银光流泻,看起来就像是一粒活着的丹丸。风启刀也暗自称奇。这时,丹丸突然化作一道银光,直直飞入风启刀口中。
风启刀始料未及,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只觉一股清凉气息顺着咽喉进入体内,很快就充溢四肢百骸,身体顿时轻灵不少,仿佛修为又进一层。刚想惊叹此泉水定是含有仙气,必定对修炼大有助益,却又突然反应过来,尴尬地看向夜无虞,道:“无虞,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吃下去的,我只是,想要看看……”
夜无虞垂眸笑道:“我知道。”
话刚说完,另一只水晶盏已经自动飞起,停在了风启刀面前。
与此同时,原本明亮的洞中突然暗了下来。
两人又是一惊,立即朝四周看去。
洞中确实已经暗下,像夜晚突然到来,只有四根石柱柱身亮着柔淡的白光,同时,洞顶上出现了无数星辰般的光点,为洞中带来柔淡的莹白光亮。泉池边的那块石碑,也亮了起来,发出如同灯火般的暖橘色,为左侧洞府罩上一片淡淡的橘光。旁边的泉池,水汽氤氲,白气缥缈,此时,更带上了几分梦幻迷离之感。
夜无虞一时有些愣神。
风启刀环视洞中一圈,却道:“不好,洞口不见了!”
夜无虞这才回过神来,同风启刀一起,去到原先洞口的位置。但现在,整个洞中,除了洞壁,再不见任何洞口。
风启刀朝山壁挥出几道灵力,但灵力击出后,直接就被山壁吸收了,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两人又在洞中绕了一圈,确认再无其他出口。
现在,两人算是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了,意识到,石壁上金光所写的内容,或者说,那位鹊桥大仙留下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原先两人还未对此事认真看待,此时,终是不得不严肃起来了。而且,先前飞到风启刀面前的水晶盏,自飞起后,居然一直跟着他。
氛围再次有些尴尬,还有些说不出的暧昧。一时间,两人又陷入沉默。
不久,风启刀轻声道:“无虞,不如,我们先在这洞府中打坐静修吧。说不定等待若干时辰,天就会亮起,到时候就可以出去了。”
夜无虞嗯了一声。
这样至少不会那么尴尬了。
两人很快在洞中坐下,闭上了眼。
闭眼前,风启刀把一直悬在眼前的水晶盏拿过来,想用灵力把它固定在地上,但灵力对水晶盏根本不起作用。等风启刀手一放开,水晶盏还是又飞到他面前,固执地悬在空中。风启刀盯着水晶盏看了一会儿,最后只能无奈地闭上眼,不再管它了。
但他们等了许久,洞中一直未亮起来。
看来,他们确实是被困在此处了。
两人静静坐着,虽未说话,却都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件事。
静默了半晌后,风启刀终是开口道:“无虞,若是在此处,没有其他人的见证,形式也不是通常的那样,你愿意嫁给我,与我结为道侣吗?”
夜无虞微微垂着双眸,缓缓道:“风启,只要娶我的人是你,我都愿意嫁。”
柔和的星光下,风启刀看着夜无虞嘴角溢出笑意,平静却羞赧的样子,知她说的是心里话,心中一热,不再纠结犹豫,拿过面前的水晶盏,将夜无虞轻轻一带,在右侧洞壁前落下。
风启刀用水晶盏自白石钵中舀起一杯泉水,递给夜无虞。
夜无虞接过杯盏,在泉水还未凝成丹丸前,一饮而下,身体随即感到一阵舒畅轻盈,但脸却由于羞赧突然烧了起来。
三年后,当两人的修为以异于常人的速度双双突破上乘中阶时,夜无虞和风启刀才意识到,今日在此极仙洞府中的种种际遇,确实于修为的提升大有助益。当然,此乃后话,暂且打住不提。
石壁上的金字,发出淡淡金光,映照着相对而立的两人,其间浓浓情意流动,彼此眼中再无他人。
风启刀执着夜无虞的一只手,两人面对壁龛中鹊桥大仙亲鉴的牌位,拜了三拜,然后风启刀道:“今日,就请鹊桥大仙亲鉴,我,风启刀与夜无虞在此结为道侣,承诺从此,相伴相随,互助同修,不离不弃,此志不渝。”
话毕,风启刀用右手带出灵力,在空中画了一道圆形的复杂符咒。这是修行人结成道侣时,专用的索契符。
画符完毕,风启刀朝夜无虞微微示意,随即,两人各自从食指取了三滴血,用灵力将血送入灵符中间的六个圆形标记。接收到血后,灵符瞬间溢出银光,亮了起来,其中的符文开始运作,六个圆形标记渐渐交汇成一个高速旋转的圆,其中的血也开始融合。待融合完毕,灵符正中溢出金红光芒,并渐渐覆盖整道符箓。这时,灵符突然一分为二,成为两道符。
夜无虞和风启刀分别在自己的右手腕和左手腕上,轻轻划开一道口子,随着血溢出伤口,悬在空中的符受到牵引,一左一右,飞入两人手腕上的伤口。伤口很快愈合,在原本的伤口处,出现了一道六环相交的朱砂红圆形印记。这意味着,两人已结了婚索契,正式成为道侣。而手腕上的红色标记,便是俗称的姻缘索。其他修行人只要看到道友手腕上的姻缘索,便会知道,此人已同其他人结了姻缘契,有了道侣。
两人看着手腕上的印记,喜悦激动之余,又带着微微的感动。这意味着,从今天起,他们的关系便不同以往了,他们以婚契的形式,正式宣告了,从今以后,他们就是彼此的唯一,无论艰难抑或坦途,无论生活还是修炼,都将携手彼此,共同进退。
从此之后,他们再不是一个人了。
风启刀的眼中溢着淡淡笑意,走到夜无虞身边,轻轻执起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绵绵情意无声传递,多少心意都已经化为万千柔情,从彼此心中涌泻出来,轻轻触碰着对方。
接下来……
风启刀转身看看洞府左侧的姻缘泉,轻声道:“无虞,我们是不是……”
夜无虞点点头。
两人走到泉池边。
夜无虞在池边蹲下,用手试了试水温。虽然看着雾气蒸腾,水温却同体温差不多,是十分适宜的温度。
随后,两人默契地各自背过身去,褪去了外衫,只着了中衣,然后进入了池中。
温度适宜又洁净的温泉水,微微荡漾,润泽身心,令人身心安泰,心意柔和。
刚开始,两人都还有些矜持,待在泉池中,彼此还隔开了一些距离,中间白雾弥漫,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想当日在莽塱山白石泉中,两人都比现在亲密得多。不过那时的两人,多因种种迫不得已,不像现在,因为多了心意流转,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反倒彼此拘束,不好意思起来了。
最后,还是风启刀主动移了过来,将靠在泉池边的夜无虞轻轻揽进了怀中。
夜无虞嫣然一笑,道:“自离开莽塱山后,这是我们第二次一起泡泉。”
想着自认识至今的种种,两人不由自主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好像是靠在风启刀胸前的夜无虞先扬起了脸,然后风启刀俯下身吻住了她。
此时此刻,心中的无边情意,都无需再隐藏了。
两人渐渐忘记了一切。风启刀揽着夜无虞的双手,也情不自禁掀起她的中衣,抚上了那一片光洁的背。直至突然碰到那两根系在背上的细细的带子时,风启刀只觉触电一般,瞬间又清醒过来,停下所有动作,静静看着夜无虞,仿佛仍在确认这一刻是真实的,而不是他的臆想和幻觉。
夜无虞凑过去,在风启刀耳畔轻声道:“风启,你在等什么?你在犹豫什么?”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谁说他要等的,他也早不想再等了。
风启刀将夜无虞轻轻一带,自池中旋身跃起,闪身朝后方而去,绕过白石屏风后,轻轻落到了宽榻上。
很快,湿漉漉的衣物被抛了过来,正正落在屏风上挂着。
后方,被镂花屏风遮住的一席锦衾暖垫上,两道身影渐渐交缠在一起。
风启刀醒过来时,发现洞中已经亮起,洞顶上的星光已经消失。从白石屏风的镂空处,可以看到,原先消失的洞口,已经重新出现,从投到洞中的光线看,正值傍晚时分。但此时,他们却是不着急出去了。风启刀紧紧拥着怀中之人,像守护一件珍宝般,心意充实而沉静。
两日之后,两人走出洞外。洞外景色依旧,唯一不同的是,原先小河上那座石拱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造型简朴的木桥。
虽然看起来好像没有出口出现,但两人还是先过了桥。然后夜无虞道:“风启,你看那块石碑。”
之前写着“泉山极仙洞”的石碑已经不见。此时出现在前方的石碑,乃是那块他们最初见到的古老石碑,碑身长满青苔,丝萝缠绕,迎着他们的这一面,刻有“界碑”二字。
两人心下了然,立即朝石碑走去。越过石碑后,眼前景象果然瞬间改变,恢复成了原先清翠茂密的树林。而他们身后,那片景色怡人的奇境已经不见。即使他们再次越过石碑,那片奇境也未再出现。
风启刀笑道:“现在我们已是合灵之人,不再符合进入极仙洞的标准,所以,那片奇境我们不可能再见到了。”
“合灵之人……”夜无虞重复道,突然想到雪杄剑法最后三式的提示:二灵合一,双剑并体,顿时明白过来,“这么说,风启,现在我可以练雪杄剑法最后三式了?”
风启刀点点头,道:“应该是可以了,而且,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后面三式大概需要我跟你一起练。”
夜无虞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双剑并体说的是这个意思,然后意外地看着风启刀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最后三式要结了婚契才可以练了?”
“嗯,大概猜到了。”
“那你不早同我说!”
“我不想你以为,我是不是有所企图,所以暂时未告诉你。”
“我怎会那样想?!”
风启刀笑道:“好了,走吧。我们现在就赶回风潜谷,等回了谷中,为夫就可以配合你练后面三式了。”
夜无虞脸一红,喃喃道:“什么为夫……”话音刚落,已被风启刀一带,落在已经唤出的灭裂刀上。
迎着怡人的晨风,沐浴着温煦的朝阳,两人很快往山外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