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情景光怪陆离,模糊而绮丽的琉璃质碎片在虚无中寸寸碎裂。在溺入水般的音质下,少女听见有人出声:
“为何是我?”
回答的声音依然一片混沌:
“只能是你。”
……
李望舒是被嘈杂唤醒的,在混沌之间,有一声声痛苦诘问沉入她的梦里。
“我最后警告你,要是你再不醒,我就把你吃了!”
“小不点,我再说一遍,要是,要是你的眼睛还不睁开,不只是你,这里的所有人我都要吃掉!”
“……你怎么还不醒啊,不是说好的带我去玩吗……”
一个冰凉的脑袋突然蹭上了她的脸颊。
李望舒被激得刹那睁眼,对上了近在咫尺的红色竖瞳。
李望舒凝滞一瞬,忽地笑道:“小金?”
红色竖瞳逐渐紧缩。
“你尾巴没事吧?”
她记得小金的龙尾被割了一刀,鲜血淋漓。
怔忪半晌,确认此身非梦中,小金猛地撞进她怀里,恶龙像是护着至宝,白色的蛇身紧紧缠上了她,李望舒被缠得喘不过气,只能涨红着脸猛地拍他蛇身,嘴里蹦出不成句的音节:“放……”
小金这才放松力道,但仍不依不饶地缠着她,本该冰冷的蛇瞳如今却满是崩溃,他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护住你,我没护住你。
李望舒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身躯,温声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没事,没事,我在。”
小龙一开始的惊惧慢慢散去,反光的白色蛇麟似乎透出了一点淡粉,蛇身缠着她的力道又松了松,最后又一溜烟盘上了她的脖子,讷讷道:“别……别这样。”
李望舒一愣,转头看他:“别哪样?”
少女的热气吐到他脸上,小金微微一颤,白色蛇鳞透出的红更加明显,他没好气地抬头,却对上了李望舒清澈见底的眸子,刹那间,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算了,随你吧。”
……
门外的侍女听见门里的动静,知道李望舒醒了,连忙去通知家主。随着一阵兵荒马乱乒乒乓乓,四个人齐齐赶到了她的房间里。本来空荡荡的房间因为堆了五人一蛇,一瞬变得极其拥挤。
小金依然盘在李望舒的脖子上,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倨傲。
师傅一双黑眸沉沉,满是风雨欲来之色。
谢清晏长舒一口气。
甚至还有当日与她对峙的青衫男子。青衫男子见她醒了,轻轻出了一口气,点点头。
不过,这还不是让李望舒最为震惊的。
最让她震惊的是——
“你不应该在学院躺着吗?怎么会在这里?”
应喻安摸摸鼻子,望天道:“这是我家。”
李望舒环视这个房间,木质装饰低调古朴,可仔细一看,全是金丝楠木,小叶紫檀,菩提树根……看似低调,实则奢华至极。
宛如一声惊雷炸响:“这是你家?!”
屋外的乌鸦被惊得扑棱棱飞起。
噶——噶——噶——
应喻安讪讪点头,一把将青衫男子扯过来,轻咳两声:“这是我爹,大名应云海。”
李望舒愣愣地看他,所有念头在这一瞬通达。
难怪他要蛟龙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谦和有礼,温文尔雅的青衫男子率先抓住李望舒的手,扬起一个热情的笑:“哎呀,这就是李望舒李小友吧,我这几天可无数次听过安安提起你喽,果然是个少年英才啊,那小子能有你这么个朋友,那是他三生有幸。在下应云海,平时做点小生意。之前的事实在不好意思,在下向你赔罪!”
应云海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但信息量极少,无非是恭维和道歉,但那话中的热情之意简直让李望舒起了鸡皮疙瘩。
李望舒自己不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但也不算反感,社会中人大多如此,有用时,将半生不熟,久不来往的联系说成经年挚友,一份感谢吹成十分。无用时,将过去情谊付之一笑。
她淡淡一笑,拱手道:“承蒙族长厚爱,晚辈感激不尽。说起少年英才,您少年时就掌一家之权,带领家族蒸蒸日上,您这才算是真正的“少年英才”。我不过一介无名之辈,您属实是谬赞了。说起来我这几位朋友在您这叨扰许久,属实是麻烦了。”
既然应喻安就是他的孩子,那他们之间就没有不可消解的矛盾了。毕竟是世家大族的族长,还是话说得漂亮一点,尽量不要得罪吧。
她一向很会审时度势。
这一席话,彬彬有礼,不卑不亢,让人挑不出错处,应云海却愣住了。
见久不得回应,李望舒平静地抬头看他,应云海这才苦笑道:“小友因我而伤,这怎么算是麻烦呢?这样吧,你先和安安聊一会儿,养养伤,剩下的事,我们明日再谈。”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腰带上的流苏匆匆翻飞。
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寂静了。
李望舒看向师父,挑眉道:“我说错话了?”
君不器吃吃一笑,摸摸她的脑袋,叹道:“你没说错。”
甚至已经有了几分贵族宴上推杯换盏的气度。
李望舒点点头,出言问道:“阿行,你的病怎么样?”
应喻安听着这独属于他们之间的称呼,弯着眼角道:“控制住了。”
李望舒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讶异道:“没治好?不是已经拿到蛟龙血了吗?”她转头看君不器。
君不器微笑着,语气轻柔,李望舒却感受黑沉沉的暗潮:“我至少要等你先醒。”
如果醒不了,他要整个应家为她陪葬。
应喻安在一旁找补:“和君先生没有关系,这是我的决定,在你醒过来之前,我不接受治疗。”
李望舒都气笑了:“那要是我醒不过来呢?”
应喻安平静道:“那我下去陪你。”
李望舒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
算了,如果她真的不醒,估计君不器也不可能去治他。
不对,她师父估计会把整个应府掀了。
而后是半晌的寂静。
这时,君不器淡淡开口:“既然她醒了,那我说到做到。转告你的父亲,准备一间空房,在我出门之前,不许有人打扰,明天我就开始转化你身上的妖气。现在,你们都先出去。”
应喻安和谢清晏点点头,转身出门。
君不器睨了小白蛇一眼:“你也出去。”
“哈?凭什么?”
“凭你会影响我。”
小白蛇这才不情不愿地从李望舒脖子上爬走了,一步三回头。
门被轻轻关上后,房间里只剩下了师徒二人。
见所有人离去,李望舒轻轻靠上君不器的肩头,而后听见了身旁男子的轻笑,呼吸吹到她耳边,带来一阵酥麻。
君不器温言道:“怎么了?”
李望舒闷声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感觉有点头疼。”
“五天四夜。”君不器一边回答,一边上手按摩她的太阳穴。
“这迷药效果这么好?我到时候去要一份。”李望舒笑道。
君不器弹了弹她的额头:“还有心思笑?你知不知道你差点……你差点……”他突然卡壳了,这几日蚀骨的担忧被一笔带过,他硬生生转了个话题:“你知不知道骨灵草?”
李望舒蹭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不知道。”却发现身旁之人安静了下来。
她感受到几分不寻常的气氛,直起身看他,却发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不器直直盯着他,似是冷漠,似是嘲讽,似是凄惶。
李望舒的心尖被猛地烫了一下。
君不器看着她,想起他们在乱葬岗的初见。彼时血月悬空,妖风四起,周围弥漫着尸体的腐臭之味,一具本该死去的尸体却恢复了意识,慢慢坐起身。他见她有趣,又是千年来唯一能看见他的人,就试着与之交谈,不曾想,从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彼时,少女虽警惕,眼睛却清澈见底,几乎对他交付了百分百的信任。
“我助你重塑金身,你保我性命,助我修行,如何?”
“好。”
而如今,两人距离咫尺,却各怀鬼胎,如隔云端。
很好,他教出来的徒弟,本就该如此,甚至青出于蓝。
唯有如此,她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她被他教得很好,连对他说谎都面不改色。
她被他教得很好。
他应该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