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寻常的下午，厨房里的水龙头隔上两三秒钟便发出一声“滴答”，逐渐发黄的阳光散漫地洒落在客厅的地板上。

    正当我缓缓从沙发上起身，准备向卫生间迈步时，老人机的声音叫嚣着响起，伴随着那首熟悉的旋律：“过上了好日子红红火火，赶上了好时代喜乐年华……”

    我将老花镜从鼻梁上摘下，小心地放置在桌面的一角。

    刚按下接听键，电话那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喂，妈！”

    我双手合十，对天一阵解释。

    不是我不孝，实在是事出有因，不要折我的寿！

    这边久久没有回音，我妈在电话的另一端，声音里透露出了明显的焦急，“喂，妈？能听到我说话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颤着手拿起那部略显陈旧的老人机，把话筒贴在耳边，“没……没事，你……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妈，瑾瑜她们学校今天放假，没有晚自习，您别忘了准备她的晚饭。还有啊，她都已经快要高三了，正是关键的时候。我和晓天不在家，瑾瑜这孩子一向学习不自觉，您尽量多盯着她一点儿。千万别让她玩手机，这手机一玩，还考什么大学……”

    这一套絮叨，我早就听腻了。从小学一路听到高中，耳朵都起茧子了。以至于我下意识地想顶嘴，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妈！”

    瞬间，电话两边都沉默了。

    我连忙找补，“妈妈我啊，也想你和晓……晓天了。”

    也不知道我直呼我爸的名字，会不会出门遭雷劈，追星必塌房！

    我妈明显愧疚了，“等下个月，我和晓天休假了，一定回来看您。这个月实在是走不开。”

    “忙，都忙，忙点好啊！”

    我妈沉默了好一会儿，“妈，我想吃您做的粉蒸肉了。晓天昨儿还念叨呢，说您做的粉蒸肉比那些餐馆里的要好吃一万倍。”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妈的声音哽咽，十六年来，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疲惫。

    我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就是小说里的霸道女总裁。她和我爸是大学同学，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四五年后，就辞职自己创业了。

    因此，在我年幼的时候，就成了一名“留守儿童”，一直是由外婆照顾长大的。每年仅有春节时分，我才能见上我爸妈几面。

    或许因为我是家中独女，我妈对我的期望颇高。所以，每当面对我时，她总是表现得极为严肃，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妈？妈？您怎么又不说话了！”

    我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凉水，“不说了，瑾瑜快回来了，我得去做饭了！”

    “好，妈，您多注意休息啊！”

    我有些心虚，总是害怕被我妈听出什么端倪，所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其实我自己又清楚这个担心是没有必要的。

    如今，我拥有了外婆的容貌和声音，甚至连她的生活习惯也无一不像。仿佛是将影视文学作品中的桥段拉入了现实，我与外婆的灵魂交换了身体。即便我们站在我妈面前，她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怀疑。

    起因是一场摔跤。

    外婆摔倒在了卫生间里，我去扶她，却因为脚滑也摔倒了。我俩都昏过去了，等醒来的时候，这件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

    提前步入了吃吃睡睡的退休生活，这对于我而言，简直是一场美梦。

    至于上学的事情，当然是由我的外婆去完成啦。

    所谓福兮祸兮，虽然享受了不用上学的快乐，我却需要适应这具已经衰老了的身躯。

    老花眼，高血糖，以及脆弱的骨头。

    外婆一直很苦恼，她总是担心这场奇异的灵魂互换会对我的高考造成影响。因此，她近乎焦虑地搜寻了整个互联网，试图找到能够让我们换回身体的方法。在这份执着之下，她甚至带着我去拜访了好几个寺庙。

    我刚好做完晚饭时，外婆也恰好从学校回来了。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胶套小本，递给我：“这是你们老师布置的假期作业，你自己好好看看！”

    我接过小本子，翻开粗略地看了看，然后随手就搁在了饭桌上。

    “外婆，今天老师讲的内容，您觉得怎么样？难吗？”

    “还好，能够理解。你们老师说，等假期结束之后，你们就要进行一轮复习了。”

    外婆把小本子放回书包，然后走向厨房拿出碗筷。

    她低头看了看饭桌上的饭菜，目光落在一盘“酸辣土豆丝”上，“不错不错，进步真大！你之前切的土豆丝，完全可以借给孙猴子当金箍棒使了。”

    我嬉皮笑脸地说：“外婆，您有没有发现一件奇妙的事情呢？您的体内，住着我的灵魂。我的体内，住着您的灵魂。所以我们好像同时交换了彼此的生活技能。记得从前，我对烹饪一窍不通。然而现在，您瞧瞧这满桌佳肴，色香味俱全，简直能媲美大厨的手艺了。这个变化，神不神奇？”

    外婆伸手将我从椅子上拽起来，“好了，别光顾着说话，洗手去，准备吃饭了！”

    我哼哼唧唧地走去卫生间。

    站在镜子前，打量着镜子里映照出的面容，仍旧感到有些不太习惯。

    “外婆，您能不能把厨房里的水龙头关紧一些！滴滴答答的，吵得我都神经衰弱了！这样能省几个水费呢？”

    我一边抱怨着，一边夹了一筷子炒藕带。

    真好，是外婆的味道。

    我抬起眼，目光落在外婆的碗上，只见白米饭上孤零零地躺着几根青菜。

    我夹了些肉片到她的碗里，“您现在要学习呢，多吃点儿！”

    外婆说：“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我好好学习了，也就是意味着你也好好学习了。”

    “应该……是这么个道理。”

    我有些窃喜，我现在还不想回到苦哈哈的学生的身份，当个在家里躺平的老太太多好。

    “那好，在我们把身体换回来之前，我一定好好学习。”外婆一边说着，一边夹了一片肉片放入嘴里，细细咀嚼，“瑾瑜，其实最近我感到特别开心。”

    “啊？为什么？因为重回青春了？”

    外婆笑了笑，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了你舅伯。你外公是知青，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他考回城市，成为了大学生。”

    “你外公是个好人，他在城里分了工作之后，没有因为我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而嫌弃我。相反，他把我接到城里，还教我识字。几十年来，我其实一直很羡慕那些读了书的女先生。所以我要求你妈好好读书，你妈也听话，考了那么好的学校。”

    “我小时候，家里穷，哪儿有闲钱供我读书。七八岁的时候，我下田干活，背上还要背着你幺舅公呢。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至少没有一出生就被尿桶溺死。我们这一代人，的确很苦。瑾瑜，你还记得二舅婆吗？”

    我点了点头，“当然记得，她不是早在三年前就离世了吗？”

    “你可能不知道，二舅婆其实并不是我们这里的本地人。”

    “真的吗？但她说的明明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啊！”

    “因为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她自然就学会了我们的方言。你二舅婆当年是因为逃荒才来的，那时候可没有火车，她们靠着两只脚，一个扁担，从一个省走到另一个省。那时候我们家也穷，你二舅公娶不到媳妇，恰好你二舅婆来我们家讨口饭吃，后来就这样结婚了。两个穷人搭伙过日子，就这么一起走过了一生。”

    外婆突然提起这件事儿，我确实有些模糊的印象。

    那年我正读初二，我妈到学校来给我请了假，说二舅婆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不好，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在我的记忆里，二舅婆对我妈很好，对我也很好。小时候我跟着外婆回村里走亲戚，那时候的农村没有安装空调的条件，我们就搬着竹床在外面乘凉，二舅婆就坐在我的身边，拿着蒲扇给我扇风。

    我妈带着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二舅婆的病床前已经围了许多人。

    她那双干瘦的手紧紧攥着另一个同样干瘦的手，那是一位我从未见过的老人。那位老人坐在病床旁，另一只手不停地抹着泪。

    表姐说，那是二舅婆的亲哥哥。

    二舅婆走到了这里，也就嫁到了这里，然后一辈子都没有再回到生她的地方。就连亲生的手足，也只能在日薄西山的时候见上一面。

    我吸了吸鼻子，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随后低下头，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心中猛然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仿佛被什么尖锐之物轻轻刺了一下，心脏随之一疼。

    我好像忘记了，我的外婆也已经衰老了，在不知道的哪一天里，我会失去她，如同失去我的二舅婆一样。

    外婆忽然起身走去厨房，仔细地将水龙头拧紧了。

    突然没有了“滴答滴答”的声音，我反而好像有些不习惯了。

    外婆坐回饭桌前，说：“能够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有自己的书包和文具，我真的非常高兴。瑾瑜，我要感谢你，让我在去世之前能够弥补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

    我连“呸”了三声，“您瞎说什么呢！说什么去世不去世的！您不是答应我了吗，要看着我结婚，还要亲手给我做嫁衣呢！您可不能做个食言的人！”

    外婆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好，我要好好活着，亲眼看着你考上大学，再看到你成为漂亮的新娘。到时候，外婆一定给你准备一个大大的红包。不过啊，到时候你可不能嫌弃外婆老哦！”

    “外婆，您这是哪里的话？在我眼里，您可是资深美女！”

    一餐饭吃得有些沉重，洗了碗之后，楼下的广场舞曲就响了起来。

    我换上一双足力健，挽着外婆的胳膊，一起下楼去了。

    作为一名死气沉沉的年轻人，好不容易可以自由自在地“躺平”，我原本是拒绝广场舞的。

    但外婆坚持逼着我下楼去跳广场舞。

    她说，这些老姐妹们都是数十年的老友了，大家见一面就少一面，每天晚上的相聚，或许是一种心照不宣，告诉彼此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