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区,建筑面积还是挺大的,容纳了两三个舞团,彼此间互不打扰,各自拥有专属的领地,也有不同的舞蹈风格。
紧邻我家单元楼前的那片空地,是一群中年阿姨们,她们跳的是拉丁舞。
而我外婆所在的舞团,成员们皆是年逾六旬、精神矍铄的奶奶。音响里流淌出来的,要么是《小苹果》,要么就是凤凰传奇的歌。
一见到我俩来了,领舞的蒋奶奶便将手中的红绸扇子收了起来。
“瑾瑜啊,还是你孝顺,每天都陪着你外婆来跳舞。不像我家的娇娇,死活不愿意出门。”
我本能地想要回应,话到嘴边却及时地咽了回去。
外婆笑着说,“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出来活动活动,消消食。”
这个老年舞团规模不大,目前仅有十位成员,但其背后却承载着丰富的故事与变迁。
二零一一年,这个舞团刚成立的时候,差不多有三四十人。那时,刚卸下教师职务、步入退休生活的蒋奶奶,凭借着深厚的舞蹈功底与满腔热情,自然而然地肩负起了领舞的重任。
岁月流转,十余载光阴匆匆而过,小区内的房屋或租或售,人员来来往往,更迭不息。期间,有的老人随着子女工作的变动而迁往他乡,有的老人选择返回了乡村,而有的老人则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长眠于地下。
今天天气很热,一曲《最炫民族风》终了,蒋奶奶就按下了音响的关闭键,音乐戛然而止。我们一行人步入凉亭中,围坐一圈。
“老了,跳不动了,歇歇,歇歇!”
蒋奶奶每次都是这么说,然而音响却从未再次响起。
起初我颇感困惑,来了两次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所谓的“跳广场舞”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天际之上,一弯上弦月藏于云层之后,时隐时现。周奶奶拿出手机,向我们展示着她重孙女的照片。
刚出生的小娃娃,皱皱巴巴,小猴子似的,真的不怎么好看。但是当你看着小小的一个人儿正酣然入梦,半握着的小手撑着小脑袋,心里确实会变得软软的。
外婆突然指向亭子外,惊讶地说:“那不是覃大姐吗?”
周奶奶立即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
老年机的手电筒亮度惊人,几乎能照亮方圆百里的范围。
果然,在亭子对面的车道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以一种奇怪的步伐缓缓地向前走着。
周奶奶将老人机塞进我的手里,快步上前,拉住了覃奶奶的胳膊。
覃奶奶以前也是这个舞团的,前几年不幸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无奈之下,只能告别了这群老友。
周奶奶挽着覃奶奶,缓缓往亭子里走来。我一眼就瞧见覃奶奶怀里鼓鼓的,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难道是覃奶奶准备带着她的私房钱离家出走?
覃奶奶刚一脚迈进亭内,我下意识地就是起身让座,却被外婆眼疾手快地拉着又坐了下来。
外婆随即起身,笑着说道:“来我……”
话还未说完,覃奶奶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你们小声些,我家二妞刚睡着。”同时,她隔着衣物,轻柔地拍打着怀中的珍宝,仿佛是在安抚一个熟睡中的婴儿。
我好奇地望向外婆,外婆却只是向我摇了摇头,暗示我不要多话。
直到覃奶奶的女儿终于找来,我们才放下心来,安心地各回各家去了。这时已经十点多了。
老年人的膝盖关节不大好,六层楼的高度,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攀登它几乎和过去爬武当山金顶一样艰难。
每走几层台阶,我就不得不停下来,好好喘上几口气。
一踏入家门,灯还没有打开,我就精准地躺倒在沙发上了。
外婆在我身边坐下,“刚才你是不是好奇覃奶奶怀里藏着的是什么?”
“嗯。”我睁开眼睛,灯光有些晃眼。
“那是一个洋娃娃,覃大姐生怕它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所以才将它紧紧地藏在怀里。”
“洋娃娃?”我疑惑地坐起身,靠在抱枕上,“那个洋娃娃,对覃奶奶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覃大姐说了一个名字?”
名字?
我细细地回溯着记忆,“覃奶奶她,好像说了个……二妞?外婆,二妞是谁呀?是张阿姨的小名吗?”
外婆摇了摇头,“覃奶奶的一生,共养育了三个孩子。其中最大的那个,是儿子,他现在在国外照顾他的孙子。老二和老三,都是女儿。老二,就是你认识的张阿姨。至于老三,在两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有些惊讶,“二妞就是老三吗?她是怎么死的?”
外婆眼中有悲伤,“你们这一代的孩子,都是眼珠似的长大的。相比之下,你妈妈那一代人的童年也很不容易。那时候,每家的孩子都多,而且大人都是为了温饱而耕作,哪有额外的精力去细心照看孩子呢。”
“听覃大姐说,二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很讨大人们的喜欢。有一年农忙的时候,她去村里一个叔叔家玩,吃了好几碗面条,就自己回家去了。可能是因为玩困了,她在田埂上睡着了,翻身滚入了池塘,淹死了。”
“啊?怎么会这样?”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覃奶奶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孩子,但是人总得向前看,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呢,她只能把这份伤痛深藏在心底。现在,因为老年痴呆,她将那个洋娃娃当作了她的二妞,反而将对女儿的思念光明正大地表露出来了。”
外婆笑着向我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读了书的,说出来的话都格外的不一样。”
第二天早上,我买完菜回来时,在小区里偶遇了张阿姨。
倒也不是我变得勤快了,而是老年人有睡眠障碍。以前是学生的时候,每天都要五六点起,闭着眼睛洗漱,总觉得睡眠不足。如今时间自由了,反而每到凌晨三四点钟就会醒来,辗转反侧,难以再次入睡。我也终于理解了外婆为什么总喜欢半夜起来看电视剧。
张阿姨满脸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孟阿姨,这么早呢!”
我笑了笑,“这不是瑾瑜放假在家嘛,我就买了些包面皮子,打算给她做顿包面吃。”
张阿姨说:“我大哥从国外寄了一箱巧克力来,我记得瑾瑜从小就特别喜欢吃这些零食。孟阿姨,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给您送一些过去。”
我听到“巧克力”三个字,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起来了。我的确喜欢吃,但我妈总是不允许我吃。
“这多不好意思啊!”
“您和我客气什么,咱们这么多年的街坊了。”
我轻咳了一声,提前缓解一下接下来的尴尬。
“要不,我去你家拿吧。”
张阿姨明显愣了一下。
张阿姨的家住在二楼,倒是不必怎么爬楼梯。不然的话,在口腹之欲和膝盖之间,我还是会选择后者的。
我是在这个小区里长大的,对舞蹈团里的每位奶奶的家都很熟悉。张阿姨的女儿比我大三岁,现在正在外地读大学。小时候,我俩也是一起疯的交情。有时候玩得忘了时间,就直接在张阿姨家里打地铺了。
所以,当我看到覃奶奶那已经变得糊涂的样子时,我心里很难过。
张阿姨把装着巧克力的纸袋递给我。她注意到我一直在看着阳台上的覃奶奶,便叹了口气:“我妈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了,之前她还认得出人,可现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昨天晚上,她非说二妞想要回老家,趁着我去洗澡的时候,偷偷地打开门就跑出去了。要不是孟姨你们及时发现我妈,估计我都得报警去了。”
我将目光从覃奶奶的身上收回。
覃奶奶依旧抱着那个洋娃娃,嘴里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着,应该是在和她的二妞说话。
“张阿……小张啊,你没给你妈挂个牌牌吗?万一真的走丢了,也好找回来。”
“有一个牌子,但是我妈这人犟,死活不愿意将牌子挂在脖子上,说什么嫌难看。所以我就将牌子缝在衣服里面了。前几天,她又走丢了一次,好在她自己走到了派出所借钱,民警同志们就将她送回来了。”
我再次看向覃奶奶。
晨光透过玻璃窗,温柔地洒在她那银丝斑驳的发间。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辨认不出年轻时候的模样了。然而,我相信,年轻时候的覃奶奶,一定是位非常美丽的母亲。
覃奶奶动作轻柔地将洋娃娃放入婴儿床中。随后,她那浑浊却饱含慈爱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我们。
她蹒跚着脚步走到我们面前,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家里来客了呀!”说着,她径直走入了她的房间。再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个塑料袋。
覃奶奶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块麦芽糖,递到我的面前,“你吃!”
七月的天气炎热,麦芽糖早就融化成了一团粘稠的东西。
覃奶奶又拿出了一块麦芽糖,这次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递给了张阿姨,温柔地说:“姑娘,你也尝尝。”
张阿姨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块麦芽糖。
糖是甜的,张阿姨的眼角却悄然滑落了泪水。
我无意中多瞥了那个塑料袋一眼,覃奶奶立刻察觉,将它藏在了身后,“你只能吃一块儿,剩下的,我要留给我的大妞。我家大妞,最爱吃的,就是麦芽糖了。”
此刻的张阿姨,已经泣不成声了。
她送我下楼的时候,她的眼眶依然泛着红色。
张阿姨告诉我,那天覃奶奶之所以会去派出所借钱,就是因为她看到了路边有卖麦芽糖的。
我回到家,外婆正站在阳台上晾衣裳。
她看了眼我手上拎着的菜,笑着说:“瑾瑜,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闹着不吃饭,我就给你做那种形状像元宝的包面,哄着你一口一口吃下。”
外婆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我的童年往事,这一次,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烦。
我将菜放在餐桌上,然后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外婆,您千万不要患上老年痴呆,我不要您把我忘记了!”
外婆拍了拍我的后背,“乖,大清早的,别哭!如果是老天安排的命运,我们也难以反抗。即便真的有那么一天,你站在外婆面前,外婆却不认识你是谁了,但外婆心里一定会记得,我有个宝贝孙女,那是我的心肝,还会记得她最爱吃我做的滑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