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睡梦中醒来,伸手在枕头边摸索到手机,一看又是凌晨四点。
夏天的凌晨四点,天空依旧一片漆黑。
我关掉了电风扇,随后缓缓拉开窗帘,让路灯的光亮照了进来。
又到了一天出门买菜的时候了。
路过外婆的房间时,我隐约看到门缝中透出的微弱光亮。
我知道外婆在学习上一直比我刻苦许多,但是也不至于通宵吧。
莫非,外婆竟也学会了熬夜打游戏?
我悄然靠近,轻轻旋转门把手。门并没有锁。
我并未急于闯入,只是缓缓推开一道细微的门缝。
外婆坐在窗边的桌子旁。
她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她在做什么。
“外婆!干啥呢?峡谷的风景好看吗?”
我承认,我此时的声音确实有些贱兮兮的。
外婆明显被我吓了一跳,然而随即以极快的动作将手中的某样物品匆匆塞进身旁的抽屉里。
我要看,她拦住我,非不让我看。
“您藏啥呢?是不是小男生写的情书?”
“瑾瑜,原来你这么自恋啊!”
“我”比“外婆”高出整整一个脑袋,所以她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按住我的肩膀,将我推出房间。
我用手掌抵住门,朝着空调方向呶了呶嘴,“外婆,自从咱俩交换了身体之后,我才发现老年人真的是没有温度感知。但是您现在是用我的身体,别舍不得开空调了,能省几个电啊,要是热中暑了,花的钱还得更多。”
外婆当着我的面打开了空调,我这才没有继续废话了。
“我要去买菜了,这个时间点儿,菜市场里的菜是真的便宜。外婆,您今天想吃什么?”
外婆看向我的眼神中写满了欣慰,但是这个眼神是从我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多少有些奇怪。
“买些冬瓜回来,还有皮蛋。如果市场上有卖土虾的,也买一些。”
“外婆!”我倚在门框上,“您别光顾着说些我爱吃的呀,您自己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买。”
外婆笑了笑,“买一块豆腐回来吧,我爱吃煎豆腐。”
“好嘞!您快去睡觉吧,我这张脸可经不起通宵熬夜的摧残!”
老小区的一大优势,就是离菜市场近。
我向来不会讨价还价,若是要买菜,就直接往超市去了。但是外婆却对菜市场情有独钟,我一直觉得她是享受讨价还价的乐趣。
在一座城市里,最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非菜市场莫属了。
我第一次因为睡不着来到菜市场时,心里还有几分忐忑,误以为自己是这清晨中的孤独行者。然而,除了街边的清洁工,菜市场旁边的小街上已经停放了不少的三轮车。
满脸沟壑的老农佝偻着腰,将一筐筐新鲜的蔬菜,仔细地铺展在花布之上。他们的双手,因岁月的磨砺而布满皴裂,指尖依旧残留着田间的泥土。
我还是不习惯于讨价还价,但已渐渐习惯了在这晨光初照的时刻,手提着新鲜蔬菜,踏上归家的路途。
外婆提到的土虾,与市面上常见的小龙虾不同,它们未经人工精心饲养,而是自由自在地游弋于某片湖泊河流之中。
渔人随意地撒下渔网,待到收网之时,网中便汇聚了各式各样的小鱼与土虾。这是来自于大自然的馈赠,充满了惊喜与未知。
因为高度的随机性,使得售卖土虾的摊位并不常见,非日日可遇。若想品尝这份独特的鲜美,非得清晨时分便早早起身,赶赴市场。
每一网所捕得的土虾数量有限,待售罄之后,渔人就心满意足地回家打麻将去了。
我一直都喜欢吃虾,无论是小龙虾,还是土虾。
每到这个季节,外婆总会特意去菜市场买些土虾回来。
剪掉虾须,不用吐壳,直接用勺子舀着吃。
但是今天不凑巧,卖鱼虾的那位大叔没有出摊。
当我提着菜回到小区时,恰巧迎面遇见了卢爷爷。
卢爷爷是蒋奶奶的丈夫,是一位从高中退休的物理老师。
卢爷爷总是佩戴着一副经典的黑框眼镜,恰似漫画中走出的慈祥智者,让人一见便心生敬意与亲近之感。
每当邻里间有孩子在学习上遇到难题,卢爷爷总是二话不说,主动伸出援手,免费为他们答疑解惑。
自打退休以来,卢爷爷的生活并未因此而沉寂,反而更加丰富多彩。他心怀大爱,每隔一两年,便会踏上前往乡村的支教之旅。
这个小区里长大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我一见到他,正想打招呼,卢爷爷已经笑眯眯地先开口了:“桂花,这么早就买完菜了啊!”
“是啊,卢老师您是去遛弯呢?还是去买菜?”
“买菜,然后顺便遛弯!”
我与他擦肩而过之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卢爷……老卢,您今儿早上吃降压药了吗?”
卢爷爷笑着一拍自己的脑门,“哎呀,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只小巧的药瓶,轻轻摇晃几下,几粒药丸便听话地落入瓶盖之中。他毫不迟疑地仰头,将那些药丸一一咽下。
“桂花啊,多亏你提醒,真是谢谢你了!”
我摆摆手,笑道:“害,街坊邻居的,客气个啥!不过,这降压药可是大事,万万马虎不得,以后还是得记在心上,按时服用才是。”
大前年冬天的时候,外婆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去跳舞。我可好奇了,毕竟这群老闺蜜们平时都是风雨无阻地坚持。
询问之后才知道,原来卢爷爷有家族遗传的高血压,但他经常忘记服用降压药。幸运的是,蒋奶奶发现卢爷爷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立刻将他送往了医院。因为送医及时,只是住院了几天,并没有生命危险。
蒋奶奶忙于照顾卢爷爷,舞团也因此暂时休息了。
与卢爷爷告别之后,我径直回了单元楼。
我刚要走到家门口,就看到苏歆坐在楼梯上,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前方。
“苏歆?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声音似乎打断了苏歆的发愣,她这才回过神来,随即站起身,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孟奶奶,您回来了。瑾珊她起床了吗?”
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期待。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心思。
苏歆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用古代的话来形容,我们就是义结金兰的姐妹。从初中到高中,我俩一直在同一所学校,甚至是同一个班级。苏歆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很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大难题。
我从裤兜里摸出钥匙,“瑾珊应该还在睡呢,不过也快醒了。要不,你先进来坐会儿。”
“孟奶奶,我来帮您拎吧。”苏歆从我手中接过袋子。
她一直抿着嘴唇,看起来情绪十分低落。
推开家门的瞬间,一股温馨的白粥香气瞬间涌入鼻尖。
换上拖鞋后,果然在厨房里看到了外婆的身影。
在外婆开口之前,我赶紧说道:“瑾瑜,小歆来找你了!”
“哦,哦。”外婆解下围裙,走了出来,“小歆,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苏歆一见到“我”,立刻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外婆上前拉着她坐在沙发上,“孩儿,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
我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碗葡萄,放在茶几上,然后紧挨着外婆坐下。
“是啊,小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苏歆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我。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外婆连忙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了她。
“瑾瑜,孟奶奶,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外婆轻抚着她的后背,“如果不想说,你不用勉强自己。好好哭一场吧,哭完了心里也舒坦了,憋着反而更难受。”
我看着苏歆,不禁脱口而出:“是不是又因为你奶奶的事儿?”
苏歆猛地抬起头来,外婆也扭过头来看着我。
我顿时后悔自己嘴快,真想打自己的嘴。
苏歆曾和我分享过不少关于她家里的琐事,但我从未对外婆提及过。或许因为这些事对我而言,只是一些听过就忘的小事。
苏歆眼中闪烁着不忿,“她们太欺负人了,不能看着我妈善良,就这么不要脸吧!”
我知道她口中的“她们”是谁,除了她的奶奶,还包括她的姑妈们。
都说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无非是要脸的人不少,不要脸的人也不少。
苏歆擦了擦眼泪,眼眶已经哭得通红。她来找我,并不是真的想抱怨什么,而是想找一个可以尽情流泪的地方。所以她并没有坐太久,就离开了,她说她要去上英语补习班了。
苏歆走后,外婆从我房间里拿出了我的手机,“给小歆发个消息吧,她是看到我在,所以没有把事情讲清楚。”
我伸手接过手机,指尖轻触屏幕,打开了与苏歆的聊天窗口。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头像上,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博美。
“外婆,您刚才不是还说嘛,既然她并不想说,我们何必难为她说出来呢?”
“她不是不想倾诉,是因为我在场而有所顾虑。快发消息吧,让她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地方,这样她心里就不会一直为这件事烦恼了。”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发送了消息后,聊天界面的上方持续闪烁着“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我将手机搁在茶几上,转而面向外婆,“外婆,您想不想听听关于苏歆的故事呢?”
“嗯,你说吧。”
“苏歆的父母都在体制内工作,因此她是独生女。这个情况,您是清楚的。我再说说您不知道的,苏歆告诉我,她的奶奶共有四个孩子,除了她的爸爸外,还有一个叔叔。”
我忽地叹了口气,“虽然是独生女,但是苏歆一直活在重男轻女的阴影之下。”
外婆闻言,眉头微蹙,“我见过她妈妈,是个很有文化的女孩呀。而且你不是和我说过,她妈妈很宝贝她吗?”
“是啊,苏歆的父母都很爱她。但是这个阴影,不是她父母给予她的,而是她的奶奶。苏歆是个女孩,他叔叔家生了个男孩。她奶奶一直偏心她的小儿子一家,他们在省会打工,租房的钱都是由她奶奶出的。苏歆的外公外婆也是很好的人,当年苏歆妈妈嫁给她爸爸的时候,并没有要求什么彩礼。所以可以说,她奶奶从未帮衬过大儿子一家。”
“苏歆其实是个内心很敏感的人,她常常自责,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女儿身,所以才让她的妈妈一直过得很辛苦。对于任何一代人来说,如果没有上一代的帮衬,安家置业都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我刚刚话音落下,已经熄灭了的手机屏幕再次亮了起来。
苏歆回了我一句话:“瑾瑜,我真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