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外。
又是心照不宣的几个时辰。
今日一过,异火只剩下了原来的八分之一左右。
按照他们这些时日的进度来算,约摸再有个一两天便能完全消除异火的威胁了,所以时愉心头积攒的压力也消去不少。
隐尊看着她比平日里更加轻快的步伐,默默将灼热刺疼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时愉和隐尊按照约定赶回时愉的小屋,远远的,时愉就看到在自己屋子外面等候的小渺和笙童子。
再走近些,她发现两个人看上去似乎有些焦急,于是加快了步伐问:“发生什么事了?”
又快速打量了支支吾吾的两人一眼,她疾步走进屋子,叫他们进去说话。
一进门,小渺袖口里就幻化出一个东西来。
“这是我家大人的濯溪剑。”她语气有些急地说。
“哪来的?”
时愉有些讶异,同时这濯溪剑也吸引了她的注意。
“我也不知道,是濯溪它自己来的!”
笙童子:“是呀是呀,这浑身血气的剑突然出现,将我和小渺姐姐吓一大跳呢!”
时愉一边问一边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只剑。
这世间的灵器,很多是由炼器师制造而成,它们可能是武器可能是法宝,有各种不同的效用,只要有人愿意花灵石买,能为任何人所用,就像时愉之前拿去换灵石的那些。
还有些灵器由天地自然孕育而成,出世便是举世无双,天生器灵,要想拥有这样的灵器,机遇和器灵的认可缺一不可。
而这剩下的一种,则是较为特殊的一种。有些人将某种功法身术修炼到极致时,能形成为己所有的本命灵器。这样的灵器,终其一生只有他这一个主人,能与主人的意志合二为一,就比如褚枭那把偶尔会出现的破血刀。
它们与主人同根而成,会沾染上主人的习性,所以破血刀嗜血张狂、现世血见。
而时愉眼前这柄濯溪剑上没有炼器师的痕迹,也不似天生灵器那般耀眼灼人,明明是能伤人的利器而且剑身上满是斑驳血迹,却周身萦绕一种温凉柔和的气息,想必就是明诀的本命剑了。
时愉看着双手捧着濯溪剑的小渺,心中微讶。
本命灵器非器主及其极为亲近之人不可碰,但此时,明诀的本命剑正毫无抵抗地被小渺拿在手上。
时愉不禁联想到小渺先前在清神堂时的悲痛欲绝。
她明白了什么。
小渺喃喃道:“是不是明诀大人让濯溪来找我的?”
她细密的长睫垂落遮住发红的眼眶,改将濯溪剑抱在两臂间,手指轻抚剑身上细碎交错的裂痕和脏污血痕。
“濯溪,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不是应该陪在大人身边吗?”
伤痕累累的银剑竟轻震剑身回应小渺。
时愉顺着小渺这句话回忆清神堂的场景:“濯溪剑确实没有被放在明诀长老身边。”
一境长老战死,他的本命灵器即使战损,也理应随他一起被妥善放置,而不是被遗弃一般无人问津。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遗漏?
“小笙,是哪位大人带明诀长老回来的?”
“这、这……”笙童子结结巴巴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时愉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眉。她抬头看了眼变暗的天,刚想说今日先到此为止,门外便有人急急地敲门。
开门是一个苍境兵。
“什么事?”
“时愉大人,茂昇将军传信来说您之前托他的事情有消息了!”
众人只见时愉脸色一变,下一息人就已经移形消失了。
*
苍境军营地。
“来这么快。”
邬雲见着时愉时有稍许惊讶,他将传音石递给时愉。
时愉胸口微喘,她冲邬雲点头致意然后接过传音石,里头传来熟悉的浑厚男声:
“时愉啊,你说的那两只晶蚕今天终于被我们给逮着了,你要问什么就自己问他们吧!”
接着就是一阵无声,之后传音石那头是一声尖细的怒吼。
“什么人找我们!快把我们放了!”
是那只叫阿长的雄晶蚕。
时愉没接话茬,开门见山问:“还记得你们的结晶丝吗?”
时愉这话一出,晶蚕的气焰消下去。
“你是当时那位女仙子?”听见女声,雄晶蚕猜测道。
不等时愉答,他语气又虚起来问:“魔君大人也在吗,结晶丝我们当然记得!那日多亏了您的大恩大袋,需要我们夫妻做些什么,您尽管吩咐。”
褚枭给的那碗血让两只晶蚕的蚕卵宝宝终于不再夭折。如今,他们活下来的宝宝终于熬过漫长的卵期,即将出壳。
所以对于褚枭,他们畏惧又感恩;而对时愉,他们以为她被褚枭种了结晶丝所以感到愧疚。
时愉压下心底翻上来的情绪,用平静的声音答:“只有我,我有关于结晶丝的事想请教二位。”
传音石那边顿了一瞬,然后才传来略显迟疑的声音:“女仙大人想问什么?”
此时甲境万兽谷的密林里,晶蚕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双双眼里浮现出一抹忐忑之色。
他们想到那日魔君与女仙之间的情态,顺理成章地以为褚枭已经将结晶丝用在了时愉身上来控制她。
不管怎样,那结晶丝都是他们给褚枭的,难免让蚕心虚愧疚。但愧疚归愧疚,褚枭那样暴戾残忍,他们是不敢对此事有所置喙的。
若是女仙向他们寻问这结晶丝的破解之法,他们该如何是好?
时愉不知道他们心里的误解和忐忑,她径直问:
“请问二位,若是被种下结晶丝之人身死,种丝之人手上银纹会消失吗?”
问完,女仙屏息凝神等着晶蚕的回答。
短暂的错愕之后,阿长思索着解释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确切意义上来说并不一定。种丝者手上的银纹其实是母丝,种在受种人心口的是子丝,两者的确相依共存。但是,这与它们所在的身体是死是活无关,只要肉身在,它们就不会消失。”
阿长说完,感觉到传音石那头的呼吸声一滞。
时愉呼吸滞涩,双手发麻,心中隐秘的希望就此破碎。
如同心被加以千斤之重悬起,期待中的安稳落地却没有到来,只瞬间重重沉入湖底。
传音石那边许久听不见时愉的问答,试探地叫了她几声。
时愉空洞着眼,听见自己喃喃问:
“那母丝可有方法找到子丝?”
“有。母丝离体,会自己循着子丝的方向找过去。”
“如何离体?”
“将手上的银纹用灵力抽出来就行了。”
*
时愉面上如没事人一样告别了邬雲回到自己的房间。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笙童子他们早就离开了她的房间。
一进门,女仙方才一直维持着的平常眼神就失了焦。
其实褚枭这个人在她的视角里就像只是消失了一段时间一样。
他死时的场景、他的死因……她通通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甚至找不到他的尸体。
虽然和他有灵契感应的惊羽明确地给过她答案,那就是他已经死了。
但她手中银纹未消,与他在的时候没有两样,怎么都不像是人死了的样子。
悲观如她,这次却怀着一丝天真的希望等着茂昇的消息。
等了这么多天,茂昇终于找到那对晶蚕了。
可是他们说,人死了银痕也是不会消失的。
上界之人身死,要么直接肉身被摧毁消失、魂飞魄散;要么肉身身死却不消,待到魂魄慢慢散尽,肉身再化为尘土。
那也就是还是说,他活着的希望还是渺茫。
罢了罢了。
他死了。死了便死了吧……
左右他不过是她从前一直想摆脱的人,她想,自己只是在替苍境惋惜他们逝去的尊主罢了。
除此之外,她一点都不在乎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一点,都不伤心。
谁叫他在苍境时折磨她、囚禁她、放蛇吓她、恐吓她,还叫她自戕了一回。
他可是暴君。
惨无人道的暴君。
时愉好久不曾在心底偷偷地用“暴君”这个词骂他了,此时却拼命想着这个词来回忆他之前对她不好的那些种种。
她竭力不让自己去想自己手上有了这结晶丝银纹之后的事,不去想他们离开苍境之后褚枭的样子。
不去想她被拖进滚烫的熔泉时有人将她抱上了岸。
不去想梵清境的晴雨渊边上有人抱着大难不死的她痛哭。
——可是她现在坐在自己外间的木椅上,面前是一张桌子,隔着一道屏风就是自己的床。
无数次相同的格局之下,有人整晚坐在她现在坐的位子上,等到清早她醒了再给她打水来……
时愉突然兀地站起了身,垂下的眼捷轻轻颤抖,她盯着自己的食指。
不管他死成什么样了,她还是要去找他的肉身。
旋即时愉抬起另一只手,灵力从指尖钻出来,触及另一只手指上的银纹。
银纹果然化作一小截实体被这股灵力从食指上抽离出来,女仙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牙也开始咬紧。
慢慢的,那截银丝越来越长,终于,从葱白食指上脱离出来,飘在半空中。
盘旋两圈,它自己朝着门外飞了出去。
时愉赶忙追了上去,食指上滴落的血珠被她完全忽视,随着她极速移动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失重的弧度。
*
母丝带着时愉穿过寂静无声的境主府后院。
这母丝是要去寻褚枭的肉身的,它本该带着她走出境主府的大门,去战场上、山川上、又或是远处的某个地方再停下的。
可它在这境主府七拐八绕却始终经过出去的门而不出,最后还带着她停下了。
黑沉沉夜幕之中,银色的短丝竟然停在一间相对独僻的小屋门前。
时愉整个人愣在原地。
她本该摸不着头脑的。
可是当她看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像被闪电劈开天灵盖一般,瞬间醍醐灌顶。
这件屋子她来过,是——
隐尊的房间。
*
隐尊不同寻常的感知力让他立马察觉到门外来了一个人,站在他的门前迟迟未动。
正盘腿运功的隐尊拧眉,正要去开门质问,门却被砰砰砰地拍响起来。
他从榻上起身,浑身寒气地去开门。
开门的一瞬间,寒气骤然消失,看不见脸的面具底下是惊讶的一双眼,他呼吸在触及女仙眼神那一刻屏住。
时愉正站在门外,目光如炬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