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尊被时愉的眼神烫了一下,一句本想问出口的“你怎么来了”卡在喉间。
他松了松拳,索性保持沉默等着时愉开口。
“我有事找你商议。”
时愉平淡地眨了一下眼睛,用下垂的眼睫遮住灼灼目光。
好似面色如常。
隐尊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对时愉轻点一下头。
“进来吧。”
随后他镇定转身步入门中,留下一句话示意时愉自己跟上他。
他联想到方才时愉被苍境兵叫走,边走边心中猜测时愉是否是因此才来找他。
正走着,他却听得身后一声闷响。
隐尊心一紧,火速转身回去,谁知看见时愉竟然倒在了门边。
时愉捂着心口,一副痛苦非常的样子。
隐尊两步跨到时愉身边,扶住她的肩膀。
他声音变了调:“时愉!怎么回事?”
只见时愉一张脸皱成一团,四肢僵硬发凉。
“我、是……寒症……”
时愉嘴唇发白,艰难从嘴里溢出几个字。
隐尊听到“寒症”二子一惊,他慌忙将时愉从地上抱起来,几步走到了自己房间里的倚榻放下。
时愉上半身被小心扶靠在椅背上,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双眼紧闭,已然神志不清。
隐尊将人放好后立马握住她的胳膊熟练地运气,慌神中将心中疑惑说出了口:“寒症怎么会复发,明明之前已经……”
“寒症”、“复发”、“之前”。
时愉果然从他口中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字句。
她猛地睁开眼,然后反手紧抓住面具人的手,她手上用力,青筋突起。
当然,几乎同一时刻,给她运气的人也发现她体内并无气血滞涩迹象,隐尊错愕地抬起头,就撞进女仙眸里。
面具下是一双陌生的眼,时愉眼眶却瞬间红了,她脸颊微动,喉间哽意上涌。
面具人整个人僵住一息,然后毫不犹豫地起身,逃也似的转身,时愉眼疾手快,加大手中力道拉住他。
女仙手臂伸长,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臂,而魔君高大强悍,看上去稍加用力就能挣脱。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力道拉住了他,叫他脚下灌了铅,无论如何都没法挣开那只手。
“褚、枭。”身后女仙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喊出这个名字。
面具人浑身一震。
“你要去哪儿?”
时愉看着面前人背对自己的玄袍,声音颤抖,掩饰不住声音中的哭腔。
他丝毫未动,也不答,时愉就固执地仰着头盯住他。
“堂堂苍境之主,明明没死,却要隐瞒身份来当什么隐尊。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她站在门外时想过,或许是他为人所迫,不得不假借别的身份回来。可是他连天道都不怕,又有谁能胁迫他?而且若是因为这个,他不必连她都瞒着,大可以借各种机会偷偷告知她。
她又想,或许是出了意外让他失去了记忆,忘了自己是谁了呢?
这才有了这一场试探。
而结果是,他没忘。那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想方设法隐瞒,还编造一个假身份回来?
时愉胸腔起伏,翻身下榻快步跨到面具人面前去。
隐尊偏过头躲避她的眼神,时愉上下一寸寸端详眼前人。
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气息沉稳,不像一个差点就死了的人。
也不怪她这些日子一次次否定自己的直觉。
先不论这一身斗篷和面具,他如今这副身体比之原来矮了一截,而且更瘦,还戴着手套。
真是难为他了,为了不让他们认出来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时愉神色渐冷:“你说话啊。”
隐尊喉结滚动,终于开口:“你认错人了。”
干巴巴的否认。
谁会信?
时愉咬唇,毫无征兆地踮脚,一把拽向隐尊脸上的面具。
隐尊猝不及防,竟让她将面具摘下。
“还不承认!——”时愉提高了声调,本想着这样就能戳破他的假面,然而说着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面具底下竟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单眼皮、厚嘴唇、鼻骨宽大、浅色瞳仁,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眉眼间找不到丝毫褚枭的影子。
褚枭看到时愉惊讶错愕的神情,心头一松,努力恢复起隐尊该有的镇定。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时愉本该错愕,谁知她却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
“还真是做足了准备啊……”时愉盯着手中面具看了一眼后抬眸,“你知道我是怎么确定是你的吗?”
隐尊面上微僵,看到时愉将面具丢开,将右手抬高给他看。
女仙修长的食指上还有已经干掉的血迹,一缕银丝飞出来,一飘到空中就开始绕着他打转。
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褚枭瞳孔放大,随即眼神落在时愉指尖血色上,脸上一片震惊之色。他目光直直地抬起手,时愉却毫不在意地将手垂下,叫他落了空。
“还要狡辩吗?”轻飘飘一句话,击碎褚枭最后的伪装。
时愉看着魔君怔松的眼神,明白他已经没了辩解的借口,于是她进一步上前,逼近。
她语调幽长道:“还不快把你这层伪装撤了。”
褚枭被她逼得后退一步,似乎已经没法再挣扎,不料他却支支吾吾地摇头。
“时愉,我、我……再过几天,行不行?”
时愉细眉微微拧起来,心中冒出众多猜测。
“你还有何事瞒着我?”
她眼神揪着褚枭的眼睛,妄图从中看出点什么。
褚枭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一副害怕她发现什么的模样。
“藏什么?”时愉眼疾手快地探身去抓褚枭缩到身后的手。
她将大手揪到自己面前来看,但是大手带着黑手套,掌心并无什么东西。
“还戴着做什么,脱了。”她微恼,上手去扒。
“别——别看,时愉……”
本不欲他,可时愉不管不顾扒手套的动作还是停了下来,因为褚枭近乎乞求地看着她。
眼前这双眼睛完全陌生,但是时愉看着他,只有熟悉感,就连他身上那层属于隐尊的黑袍带来的疏离感也全然没了。
“为什么不能看,你的手怎么了?”
时愉两只手虚虚握着褚枭的手掌,她手比他小得多,即使两只手都抓着他,也只是恰好抓住他食指和尾指罢了。
就这样褚枭都没舍得挣脱她,只恳求道:“没什么……只是现在不行,再等几天好不好?”
时愉抓着他的手没放,仰头睖着他,她不说话,只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态度。
她一定要追问到底。
魔君见此无奈,头完全低了下去,坚持道:“我真的没有特殊之事瞒着你了,只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
“时愉你信我,你不会想看的,它现在很丑,你不会——”
“你受伤了?”时愉敏锐地从他语无伦次的解释里抓住关键字眼,打断他,“我看看。”
“受伤”二字出现,褚枭明显更慌了。
“别,时愉——”
“有何不能看的,我又不会对你怎样。”
“没什么好看的,真的。”
“我要看!”
黑色手套终究还是被扒拉了下来,只不过时愉扯着手套没能抓住他,在手部皮肤接触空气的瞬间某人就趁机缩回了手。
但是时愉还是在那一晃的时候看到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极快地夺回那只烧痕遍布的手掌。
褚枭袖口被她紧紧扯住。
触目惊心。
时愉呼吸凝滞。
褚枭那只手因为被她看着而泛抖,伤口已变成交错的突痕,他却感觉手比当时烈火焚身、皮肉俱裂时还要烫。
他说得没错,它是很丑,甚至不是丑,是可怕。
正常人见之只会去想是怎样严重的烧伤才会在皮肉上留下这样可怕的痕迹。
他却脱口而出一个“丑”字,不谈火烧在身的痛、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坚持,只在乎肤浅的皮相。
自看见他拧巴得皮肉都怪异连结在一起的手之后,时愉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始终只看到时愉的头顶,看不到也不敢去看她的神色。
“很快就好了,真的,再过几天就好了。它现在已经比刚开始好了很多了,不会一直这样,你就当没看见好不好……”
他颤声保证。
可是数息的安静,让褚枭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如坠冰窟。
手掌是冰冷的,却又烫得泛起刺痛。
心脏是跳动的,却又似瞬间失活。
魔君眼里的光渐渐消失,一片黯淡无光。
视线由女仙头顶转到她牢牢抓着自己袖口的双手。
她被恶心到了吗,碰都不愿碰他了。
整只手又开始灼烧似的痛起来。
大掌开始蜷缩,他知道她马上就会将自己的手丢开。
谁知道突然“滴答——”
微小水珠滴在快闭合的掌心。
褚枭的手掌猛地一颤。
紧接着,他看到女仙一只手轻触上大掌杂乱交错的突出疤痕,指腹微凉,描摹他伤痕时带起一阵细小的痒意。
时愉始终将头埋得很低,褚枭不知道方才是不是他的幻觉,直到噼里啪啦一连串的泪水滴了下来,他才知道她真的哭了。
怎么会哭呢?他想过她会害怕,会讨厌,会让他离她远点,却没想过她会哭。
“对不起,你别哭,怎么哭……”
“是不是很疼?”褚枭话未说完就被时愉打断,她抬起头,泪眼朦胧。
褚枭大脑空白了一下。
“不愿意让我看到你的脸是因为这个吗?”他没答,时愉索性紧接着又问。
她一眨眼,又掉下来两颗泪珠。
褚枭手足无措,只答非所问地开口说着:“不会一直这么丑的,马上就好了,你相信我。”
他避而不谈,时愉反而什么都明白了。
她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褚枭,心头涌起一股冲动。
时愉上前一步,用力环住了面前人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