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徐盏吟从翠竹轩出来就健步如飞,雀鸣一路小跑几乎跟不上。
“……”
徐盏吟扶着栏杆,望向天边,鸟雀成群飞过,转眼就消失在天际。
“不成了。”
“什么不成了?”雀鸣被留在院门口,没听到她们的谈话,此刻正摸不着头脑。
“我原是想叫她……叫她放下心结,将委屈都说出来,到底是一家人没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雀鸣望着她的背影,迟疑道:“是、是呀……”
徐盏吟摇头,“是我太天真了。”
蔺倾弥说的对,她什么都不懂。
徐盏吟此生最大的烦恼也就是徐盏韵这个争强好胜嫉妒心重的妹妹,见过最苦的人就是家里最次一等的女使,而这些人也得益于楚荃的管理,吃得饱穿得暖。
至于路边乞丐,那都聚集在西郭,徐盏吟没有去过。出行也是乘车坐轿,生民疾苦都被薄薄的一层锦帘挡在外面了。
她听说过那场山洪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乃至被饿死,但她没有见过。
鸾京女眷相继去京郊施粥行善时,徐盏吟奉皇后口谕入宫念经祈福,祈求上苍垂怜,保佑南齐能平安度过此次灾祸。
皇后凤冠繁复精致,在灼灼烛火下闪着细碎的光。蒲团前的大佛以铜浇筑,外贴金箔,将整个大厅都照得辉煌。
彼时她跪在佛前,烧着誊抄的佛经,纸是洛阳产的,墨是上贡的松烟墨。
她只是无奈地想着,神佛一类到底是虚妄的,送到灾民手上的仁浆义粟才是真的。
桥边一树玉兰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落了一地,爬上了脏橘色经络。
徐盏吟叹息一声。
被偷走的人生,被加注的苦痛,在最该被呵护的年纪孤苦无依——
这注定是道迈不过去的坎。
“……她是回来讨债的。”
打春宴过后气温回升,如今尚书府的一众人都换了夏季衣衫。
蔺倾弥身体虚,穿着还觉得单薄有些冷,便更不乐意出门,成日都缩在翠竹轩里,今日徐盏吟闹得她心情不好,终于肯出去再走走了。
春意渐浓,徐府栽的名贵花木都开得闹哄哄的,挣着挤着堆满枝头,花香浓郁,闻之欲醉。
蔺倾弥手执团扇勾了枝凌霄花,橙红似火的花骨朵落在雪白扇面上,竟然失了真,像是丝线绣成的。
穿过廊桥,对面就是那处年久失修的院子。
它在徐府如同误闯仙境的凡人,黯淡无光。
可在这仙阆之中,它有自己的活法。
残缺的墙面爬满了绿意,瓦片丢失的屋顶冒出一蓬一蓬的青草,细长的叶子在清风里飘摇得自在。
紫藤萝这么些年无人照看,反倒长得繁茂,枝丫抵着房子,将瓦片顶掉了不少,一串串花朵挤着垂下,像是朵浓郁的云。
蔺倾弥在外面只看得见开得旺盛的树顶。
这所院子兀自地破败着,破败得鸟雀虫鸣,草木葳蕤。
蔺倾弥将团扇插在腰间,拔下头上一根金钗,怼进锁眼里耐心拨弄着。
吧嗒一声,开了。
蔺倾弥没有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陈姨娘。”
陈依依站在几步开外,闻言低眉顺眼地笑着问:“二小姐,此处主君吩咐了,不能随便进,二小姐可得了主君的应允?”
“没有,陈姨娘可要去告我的状?”蔺倾弥也笑吟吟地半回身看着她。
“十五年了,孩子,”陈依依眉间挤出几条细纹,似有不忍,“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蔺倾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很清楚,自己和贺清泠长得并不像。
贺清泠的脸是偏温婉的,像尊温润的玉佛;蔺倾弥的脸则十分张扬,只在某些角度看起来柔顺,有几分像她生母。
可这个人如此笃定地感叹:你真像她——
陈依依推开院门,自己率先一步跨进去,“我也有十五年没来这儿了。”
“陈姨娘这是什么意思?”
紫藤萝树根盘屈错节,湿润土壤长满了苔藓。那些需要精心照料的彩鲤已不知去向,只有几尾灰不溜秋的鱼还在水里游弋。
仿佛天地间的春意都浓缩在这一方小院里了。
“她叫清泠,是大夫人做主起的,听说是从诗里摘的,我不懂诗书,她倒是很喜欢。”
陈依依在阶前蹲下,芊芊素手抚弄着败枝。
“她最喜欢兰花,大夫人就送来了这些,都是名贵之物,难得的很。”
蔺倾弥倚在门边,看着她动作,不做声。
“我与清冷交好,她与我讲过许多她家乡的事。她是如宣郡丹安人——”
又是如宣郡。
蔺倾弥面色不变地换了姿势,仍倚着剥落了朱漆的木门。
“原是当地一个佃户家的,分的良田肥沃,一家人又勤快,每年交了地租还能剩下不少。她原本都要许人家嫁了,”陈依依回身看了她一眼,继续说,“结果碰上了旱灾。”
“那年饿死了不少人,她还有个弟弟,说是饿得皮包骨了。正巧有个人牙子路过,挑中了她,将她买了下来,几经展转,就被卖进了徐家。”
佃农女,旱灾,卖身为妾。
短短几句话,一个人的前半生就这么过了。
“她刚进府时,也瘦得不成样子,独独那张脸呀,我见犹怜。那时候大夫人怀着逸思,我和清冷一起伺候主君。都是身不由己进来的,能说得上话些,交情就这么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
“后来她也有了,还说等孩子以后长大了,私下里要叫我一声干娘。”
陈依依目光灼灼地看着蔺倾弥,像是看到失窃多年的珍宝。
蔺倾弥冷冷地看着她,不为所动。
“陈姨娘越说越不像话了。你一个妾室,不过是徐家的仆人,该叫兄长一声大少爷,如今直呼名讳,还真把自己当长辈了?”
陈依依悲情动容的脸色一僵,不待辩解又听见蔺倾弥说:“大夫人将贺姨娘买回来是要分你的宠吧?照你这么说,这死了的贺姨娘也不是个知恩图报的,对给银钱救自己一命的大夫人不闻不问,倒与你搅和再一起,还说要叫你干娘,将大夫人放在何处?说得好听点是没大没小,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尊卑不分。”
陈依依被噎得哑口无言,听她话里一口一个“贺姨娘”,还尽是维护楚荃之意,几乎要疑心这是不是贺清泠的女儿。
可这是徐怀仁亲口认定的,就算天子宣称是义女,就算不姓徐,在徐府这一方天地内,蔺倾弥也必须是徐家如假包换的二小姐。
陈依依在徐家过了这么多年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怎么会越界?她直呼大少爷名讳,就是要蔺倾弥把她当长辈,谁知道反被抓着错处扣了顶大帽子。
“……”
蔺倾弥笑了,眼睛像含着一汪春水,波光潋滟。
“姨娘吃酒了吧?今日之事我当没听到,姨娘也不要自个儿到处说了。”
蔺倾弥挑这个时候过来,就是因为府上大多仆人都在午憩,方便避开耳目。
谁知半路杀出个陈依依。
陈依依也是活成人精了,听得出这是要替蔺倾弥保密的意思,否则她今日说的话保不齐会落到谁耳朵里。
楚荃此人,平日待人温良和善,可淮舒伯独女,哪里又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陈依依笑着应下,迈步时踉跄了下,匆匆走了。
回到翠竹轩时,正值午膳,老太太传了话,要蔺倾弥陪着用饭。
刚来时,老太太在□□寺听大师讲佛,几日后初见便给了只镯子。
这镯子比之宫中的物件也不逊色,是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多少不入流的人家连看一眼都是奢望。
蔺倾弥摸着腕上的玉镯,摸不透老太太的心思。
徐怀仁对她好,姑且认为是愧疚所致,可老太太呢?
从徐怀仁的话里不难听出一件事,那就是他当年对贺清泠是极为宠爱的。
屋院的陈设,栽种的花木,还有他一笔一划地教贺清泠字画……无疑都有着宠妾灭妻的征兆。
老太太是鸾京有名的人物,曾经也在太后膝下养过一段时日,这样的人,如今徐府话语权最大的人,必然该是竭力避免宠妾灭妻这一局面到来的,也不应该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蔺倾弥扯着袖口盖住镯子。
所以,当年的是,也有老太太的手笔吗?
蔺倾弥阖眸掐了掐眉心。
晏凇酩总说她心思重,想的太多,倒也不无道理。
徐怀仁可以是愧疚,老太太又何尝不是?
“白虹。”
蔺倾弥身后一臂的地方,白虹悄声落地,发丝衣袖翩然拂落,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带起的一小阵风撩拨发丝剐蹭着蔺倾弥的脸颊,提醒着:人到了。
“那处院子,正屋阶前还有窗台上摆了几盆兰花,查一查,不要留痕迹。”
“是。”
蔺倾弥还记得那医师的话。
“需在孕妇胎满四月后,十日以内,将蛊下在温酒中饮下。”
可是后来蔺倾弥又问过:“既是孕妇,岂会再沾酒液?莫不是还有别的法子种蛊?”
医师思忖了许久,终于缓缓道:“小姐倒是提醒我了,是还有个法子,这蛊是能从鼻孔吸入的,不过如何吸,似乎并未有记载,可行性也极低,故而几乎无人使用,方法也几近失传了。”
徐怀仁和陈依依都提到一点:贺清泠喜欢兰花。
那么俯身凑近了闻是极有可能的。
从鼻孔吸入子母蛊的可能性,也就有了。
只是连那位医师都不知道的方法,究竟是谁能能弄到手,还顺利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