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瓦舍向来挨在一处,譬如望春楼旁边就是鸾京有名的酒楼——花梢重。
名字取自“一葫芦春色醉山翁,一葫芦酒压花梢重。”
蔺倾弥合拢毛竹折扇,在桌上轻点了点,道:“开在望春楼旁边还取这样的名字,轻佻了。”
不过酒楼布局确实好,窗外就是朱雀大街,人声却隔得远远的,只檐下几吊风铃间或响一声,很是雅致。
“多日不见,姑娘还是这般挑拣,花梢重这名字好好的几十年了,到你嘴里就不值一哂了?”
远岫解下帷帽,露出轻纱后的淡雅容色,额间贴了枚嫣红花钿,多了几分艳丽。
“多日不见,你这张嘴也不见轻饶了谁。”
饭菜早已上好了,桦旸给两人斟了酒。
远岫执杯一饮而尽,从袖中摸出一卷宣纸,细细展开,上面画了一把匕首。
刀柄刀身都是很朴素的款式,只一点蹊跷——刀身是红色的。
蔺倾弥抬眸,“这是?”
远岫将纸对折,揭下灯罩,火舌一瞬舔上纸张,转眼就烧成了残灰,席间弥漫着淡淡油墨燃烧的气味。
“那舞仙人名叫若烟,是前几年从如宣郡买过来的。”
蔺倾弥神色一凛。
又是如宣郡,东兴王的封地。
“这是我从她房里搜到的,藏在暗格里。”
“匕首怎么是红色?”
远岫压低了声音,桦旸就站在蔺倾弥身后都听不太清。
“曾经望春楼里有人卖过一种毒药,名‘魂扬’,涂于刀剑如血覆其上,见血毙命。”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蔺倾弥一折折抹开扇子,反手扇了两阵风,轻声笑着说起别的:“远岫姑娘才名远扬,画的绢扇一把要价一锭金,我这穷门小户,前几日高价收了把纸扇,不知真假,还请正主分辨一二。”
扇面画了一尾锦鲤几只小鱼,并一枝工笔白莲,花瓣舒展似有风来。
“自然是假的。”远岫接过来,挪步到角落里摆的一张书桌旁,磨墨提笔。
“嫩荷香扑钓鱼亭,水面文鱼作队行。”蔺倾弥挑眉。
簪花小楷秀雅迤逦,笔画间又不失风骨。
“如此,便是真品了,”远岫俯身,冰凉发丝擦过蔺倾弥耳廓,“还有一事,花魁薄悦几日前偷偷扔了一盒香粉。”
蔺倾弥感觉手里被塞了个凉丝丝的金属圆盒,当即握住纳进了袖袋。
“‘远岫忽明晦,好景画难描。’人如此,字亦如此。你这手字真是羡煞旁人。”
远岫笑眯眯地自饮了一杯,“姑娘谬赞了。”
得了东西,蔺倾弥就要走。
“姑娘可别忘了,说要赎我清白身的。”
这声音不轻佻不柔媚,仿佛是重重幔纱脂粉后的真容,带着玉石俱焚般的郑重。
“自然。”
远岫坐在原地,对着桌冷菜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
她在望春楼陪酒多年,早把酒量练出来了,此刻却觉得有些醉了。
—
蔺倾弥摩挲着香盒上浮凸的花纹。
这盒子通体银制,没有嵌宝石,在望春楼这样的地方几乎称得上是朴素了。
“瞧什么呢?”
“阿嚏——!”蔺倾弥掩着鼻子蹙眉看向晏凇酩。
他每次来身上都带着香,大抵是特意调制的,闻起来如至仙境。
此刻两种香味混在一起令蔺倾弥鼻子发痒。
晏凇酩轻松的笑立马收了起来,上前查看那香盒。
原本蔺倾弥只开了个小缝,此刻被晏凇酩一把揭开,香气大盛,两个人都一阵头晕目眩。
晏凇酩伸手将盖子合上了。
蔺倾弥:“……”
晏凇酩道:“安魂散?”
“是。薄悦丢的。”
虽然已经过了一月,薄悦这个名字却不见得能轻易忘记。
“那么,她背后站的,的确是东兴王了。”
“他绑我做什么?”
“威胁我,或者蔺伯?”
蔺倾弥点点头,“如此,便说得通了。”
晏凇酩挑眉,没有追问,等着她的下文。
“那舞仙人是从如宣郡买来的,她房里藏着一柄淬了毒的匕首。”
两人对视片刻,眸光交换间都已明了。
“倘若舞仙人真送到了打春宴上,她刺杀了皇帝,东兴王手里拿捏着我,也就拿捏了你和父亲。
“三千暗卫清除鸾京障碍,如山金银供给后勤,他要称帝简直名正言顺啊。”
蔺倾弥低头呷了口茶。
可惜半路杀出个乔岑,不知为何那天去了望春楼还正巧碰见了她,还将她与舞仙人调包,把东兴王一石二鸟的计划砸得稀烂。
“如若他还事先知道你是徐家失散的女儿呢?”
蔺倾弥侧目,目光如雪一般寒冷。
这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此前晏凇酩调取过默心庵的卷宗,但只有入庵的姑子名单,画像一张也没有,查不到蔺倾弥到底是谁。
但这只是几乎不可能。
正如蔺倾弥几乎不可能从那场山洪中活下来一样,还有别的人也有可能活下来。
而那个人,也许正好是东兴王放在鸾京用以监视的棋子之一。
“徐家也许不会认,会继续守着太子。”
“也许会受东兴王牵掣,向他倒戈。”
蔺倾弥转身不欲再说。
鸾京城人尽皆知户部尚书徐怀仁是个重情的人。
娶妻至今只纳了两个妾室,其中一个还死了。膝下不过四女两子,放眼整个南齐高门都可谓子嗣单薄。
蔺倾弥想起那间院子里满匣子的书画字迹,她八年来的画像,还有徐怀仁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取的“盏淑”之名……
晏凇酩的手总是温暖的,几乎带着一点火气,触碰到的那一刻就能传递温度。
蔺倾弥闭上眼睛,温度就从头顶传来。
徐怀仁在世人口中是重情重义之人,但于蔺倾弥而言,如何评判是她的事。
晏凇酩不会强加给她什么念头,这些事需要她自己想通。
“说来,你知道么?光禄寺卿柳家小姐昨日办雅集,特意说了刀剑一类只需带木的。”
蔺倾弥缓了神色,道:“那又如何?”
“你呀,恐怕日后雅集都不许铁制刀剑入场了,”晏凇酩笑着退后,他这样笑的时候如松际露微月。
“你那柄剑呢?也叫我开开眼。”
蔺倾弥抽出剑架上的不流抛过去,问:“乔岑那事可办妥了?”
剑身出鞘,短短一截如一片薄雪,清亮泛寒光。
“轻巧快捷,适合你。”晏凇酩把剑放回剑架,摸出一枚骨扳指抛给蔺倾弥。
他没有问剑是怎么得来的,会让蔺倾弥反感的事,他一向不乐意做。
蔺倾弥指腹摸过扳指上凹陷的花纹,辨认不出这是不是当初在望春楼弄晕她的那只手上戴的东西。
不过也不重要了。
晏凇酩离去后,蔺倾弥将扳指抛给桦旸。
“下次煎药的时候,悄悄丢进炉子里烧了。”
“是。”
下次煎药的时候,徐盏吟来了。
蔺倾弥躺在藤椅里翻那本孤本,讲的都是地方鬼神之谈,只是作者文采斐然,故事也讲得生动有趣。
药香从后院越过游廊一直飘到前院,徐盏吟闻了只觉得舌尖苦涩。
“妹妹病了?怎么一股子药味?”
“调养身体的罢了,我身子羸弱惯了,姐姐不必挂怀。”
她穿着苍葭色缂丝浣花锦,徐盏吟认出这是自己送过来的衣料,不由觉得这人的脸生得真是奇怪。
艳丽的颜色她压得住,这样浅淡的色泽也能衬得她眉宇娇弱,似乎笼着哀愁。
“我送来那两个丫头,用着可还顺手吗?”
“燕语和莺啼都勤快,很叫我省心。”
徐盏吟俯身凑近,问:“妹妹看的什么?这样入神。”
蔺倾弥啪地把书合上了,反问:“姐姐来是要做什么?”
徐盏吟:“……”
桦旸送了张椅子来,徐盏吟抖了抖袖子坐下。
“来找你说说话。”
“府上这样多的姊妹,再不然还有丫鬟婆子,怎么都没有合姐姐眼的?竟要来找我这个外姓人说话。”
徐盏吟定定看了她片刻,叹息一声,霎时风动,翠竹摇动,竹叶片片打着旋落下,她伸手拂去膝上的落叶。
“父亲给你取名盏淑,你可知是何寓意?
“淑慎尔容,既饱以德。”
徐盏吟望着她,心绪复杂,“父亲对你,是有期望的。”
“……”蔺倾弥霍然起身,眉目已有冷意,“姐姐忘了?我叫倾弥。再者,他的期待,就必须要有人回应么?”
“期许,爱也。倾弥,你心有不甘我明白,可此事非父亲本意……”
“你明白?”
被蔺倾弥这样盯着,徐盏吟没由来地心慌,只听见她说:“这世上没有谁能说她懂另一个人,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明白。”
蔺倾弥伸出掩盖在宽大袖袍下的左手,骨节修长分明,只是无名指形状有些弯,说不出的怪异,破坏了整只手的美感。
“这根手指是我六岁那年搬柴火不慎砸断的,没有人给我接骨,它就一直长得扭曲。
“直到十二岁,王爷给我请了名医,将手指砸断了重新接好,才勉强修正。”
她话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譬如染指甲的颜色不好,又或者发钗的样式不喜欢。
徐盏吟的心却像被一只手攥紧了,从指缝间溢出血来,连呼吸都忘了。
“你从小到大吃过什么苦?见过最可怕的事也不过婢女犯错被打板子,你怎么会知道尚书府外有人为了一碗吊命的饭能苟延残喘到什么地步?”
蔺倾弥起身一步步逼近,徐盏吟几乎能看见她眼底的血丝,那是一片无波无澜的血海,只等一阵风过,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倘若我就是个贫贱农户家的,这些苦我便认了。偏偏是有人刻意为之,因为一句稀里糊涂的所谓天命,我就要背上这样的债,凭什么?”
她鬓边的玉珠流苏打在徐盏吟脸上,冰凉如雨,像一滴泪。
“你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