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客

    莺时款退,槐序初上,金霞镇这个再寻常不过的近海小镇,一如既往是安宁光景。

    “啪!”街边二层小茶楼里传出一声惊响,一只枯瘦老手抓起抚尺一拍,堂中的嗡嗡私语被拍停,霎时满楼皆静。

    说书人捋着山羊胡叹气,他从前可是位皇城说书匠,贵人们听得高兴了常有一掷千金,可近一年多来,文人的日子不好过,有个小将军为美色所惑,以污蔑引虚、扰乱民风、荼毒思潮种种名头抓罚了不少人。

    多亏他机灵,每有异动就望风而逃,但也越跑越偏僻,如今只能蜗居在这穷地方挣几个糊口钱。

    说书人目光先往角落扫去,与小桌独坐的一位女子目光相触,微微颔首致意,当即放下心来,这女子当是位修门仙子,真真是柳叶素剪秋水盈,朱唇轻点春雨静,一身烟云霞映纱,紫藤欢荣绣,与这小镇格格不入的仙雅明媚。

    且不论她出手阔绰与否,单是往那里一坐,便让老先生觉得在这穷乡僻壤说书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小眼睛继而四下一扫,见楼上楼下近乎满座,包括窗外几个躲躲藏藏的小脑袋在内,全都眼巴巴看着自己,深觉这茶楼的生意都是他带来的,强自按捺,依旧没控制住一声得意的气音飞出鼻孔。

    尽览众人期待的脸,说书人压下自得,悠然开口:“有道是‘风水轮转三十载,人事无常今非昔’。书接上回,正说到国师之女施月凝因作恶多端,被亲爹封了经脉,形如废人,皇城百姓有仇报仇,王孙贵胄有冤报冤。”

    “好!大快人心!”

    “太好了!”

    听众们如自家血海深仇得报,鼓掌叫好声四起,更有激动者狂拍桌案抒发心情,险将这茶楼掀了顶去。

    说书老头儿对众人反应十分满意,将捧场收下,长长叹了口气,接下:“奈何,只两年光景,封禁松动,那恶女一朝破封,铁鞭呼啸间将那天子脚下搅得天翻地覆,从南杀到北,直杀得血流成河,那皇城之中……”

    听客们群情激奋,将那恶毒的施月凝骂了个狗血喷头。

    那角落女子此时也听得津津有味,叭叭嗑着瓜子,不时跟着众人拍手欢呼,全无淑仪之态。

    “真真是天昏地暗时,日月无光天呐。好在金乌西沉之际,国师自凤梧岭归来,二擒施月凝,就要忍痛当场格杀……”

    “一派胡言!”

    说书老头儿正讲得口沫横飞,被这突如其来一声暴喝打断,一口气生生掐断,半上不下脸憋得红如猴腚。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茶楼门口不知何时堵了几个人,清一色雷雨垂法衣。几人缓步入内,皆是沉着脸,煞是威风凌厉。

    为首那人衣襟多绣了一层云雷纹,站定在门内五步处拔如松,面容凌厉,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英武不凡。他此时正目光如刀,割的那老头儿抖如筛糠,也不知老头儿是不是认出,这位就是他心中那位为美色所惑的小将军宗炼。

    宗炼的“炼”不是他的名,而是字,据说这位小将军命中带劫,其名讳为外人所知之日,就是他大劫来临之时,因而幼时被寄养在外,十六岁才被接回家中,长亲赐字“炼”。

    此时有人低呼:“是修卫”!

    然而闻者只有他身边数人。

    修卫可不是衙役捕快,随便大街上闹个事能呼啦啦招来一群。

    顾名思义,修卫皆是修者。或来自大小家族门派,或由“国教”自行培养,入军制,终生为朝廷效命,平日不理俗务,主司疆域防守、修者造势和妖魔霍乱。

    南熙国的“国教”名为天垣司,天垣司尊元帅号令,分三位将军执掌。然南熙地处东南,风调雨顺,加之国主贤德圣明,修卫们平日里不是结伴历练,就是窝在各处的司舆中长蘑菇,断不会来这么个安然太平的小镇。

    方才激动的听客们先是讶异,待看到几人统一不俗的衣着,不论认没认得出修卫法衣,皆出于市井本能地垂首屏息,边扮木雕边支起耳朵听动静,茶楼上下瞬间针落可闻。

    角落的女子更是惊讶,她借居金霞镇西五十里外的小渔村已近一月,日日到处闲逛,倒也没听说有什么超凡脱俗的事发生,更遑论需将军之一的宗炼亲自出马。

    莫不是她爹偷偷摸回珵阳,然后良心发现,请了人家大将军抓她回府的?

    她还没和宗炼打过架,打输了自然被拿回去,那要是赢了怎么办,要不要让他一招半式的,要不要假装灵力不济,要不要先崴一下脚……

    不等她纠结完,便听宗炼掷地有声:“无知老儿,妖言惑众,带走。”

    修卫们甚是雷厉风行,不待说书老者“老朽,不是,未曾……”结巴争辩出完整一句,便已将人带出门外。

    众人皆是不明所以,有认出修卫法衣的更是目瞪口呆,堂堂修卫来此就是为了抓一个说书老头子?

    拍黄瓜焉用开山斧啊。

    宗炼立于原地,朗声道:“自古闲话如诡狱,这些话先生的故事,诸位听听便罢了,且不说国师会不会将唯一的女儿教养得如此不堪,就说天子脚下,修者如云,真能被一人翻了天去?”

    顿了一顿,又道:“国师乃我南熙擎云之柱,国师独女亦是温柔良善,故事只是故事,诸位可莫要因此偏看了谁。”

    宗炼不急不怒,一席话未有一字喝骂,一词胁迫,却让人大为信服。

    见众人连连点头,他便满意转身。

    将出门时脚步微顿,似有所感往角落看去。

    小桌旁的女子本也如众人一般,伏低静默。此时无端与宗炼对上了眼,也不避让,大方呲牙一笑。

    宗炼微微一惊,大步上前。

    那女子也迎上前来,还不等他站稳,便探手抓住他手腕,一拉一拽翻出窗外,足尖一点跃起,待宗炼反应过来,人已蹲在了茶楼屋顶。

    宗炼一脸懵地看了看女子,又低头看了看脚边人来人往的街巷,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无奈唤了声:“施小姐。”

    这女子竟是说书人口中那恶毒天不收的施月凝,若被他们知晓施月凝本尊竟陪他们听了半个月的《毒女传》,怕是半数人都要当场厥过去。

    施月凝想宗炼或许是国师派来的,那冷心冷肺的爹或许、可能、大约在意女儿回不回家,便强自压住略有雀跃的心,一脸矜持地撒开自己的爪子,低声问:“将军来此,可是国师之命?”

    宗炼一向正经寡言,不善揣度,自是不懂施月凝的小心思,反倒以为她有此一问是不愿回去,叹息道:“并非,国师闭关未归。”

    施月凝瞬间泄气,也是,她那位国师爹,心硬程度远超极地冰川下的窿窨寒铁,当年能任由她如丧家犬般沿街乞讨,十数年如一日的视而不见,如今态度虽有所暖化,人却更忙碌了,依旧不会匀出丝毫心力给施月凝。

    见施月凝默然不语,宗炼几不可查叹息一声,把来意说明:“东海沿岸渔村有渔民出海失踪,疑似灵兽所为。灵兽至近海捕食本是微乎寻常之事,想来早已离开。然为防万一,天垣司特来沿海巡查。”

    施月凝听了也不觉得这事需要额外担心,因为生存所限,海中灵兽只存在于深海,偶然出现在近海,大多是因为被更强大的存在驱赶,晕头转向逃命所致,路上逮到什么吃什么,吃饱了清醒了,也就回深海了。

    那些渔民若真是遇到了灵兽甚至妖兽,只能说倒了血霉。

    施月凝看着宗炼。

    天垣司以皇都“珵阳”为中心,每方圆八百里设一处司舆,疆界处较为密集。如灵兽近岸吃人这种几乎不可能有结果的突发事件,都是各司舆例行巡查时,一次多安排几个人手扩大巡视范围,或缩短巡视间隔以安民心而已。

    思及此,不由问:“这类巡查需要大将军你亲自来吗?”

    宗炼一本正经:“职责所在。”

    顶着施月凝怀疑的目光,淡定接道:“看时辰,散出去的人该有结果了,若确无百姓受扰,我明日便回返珵阳。”

    “恕不远送。”

    宗炼拉下脸,瞬间没了礼仪:“都出来一个月了,你还不回去吗?”

    宗炼与施月凝互相引为挚友,只要没有旁人在,二人相处皆不拘礼。

    施月凝干脆果决:“不。”

    宗炼无奈:“璃公主不日便要回山,你也不必再避着,不如与我同归。”

    施月凝觉得好笑,她避着鱼璃干什么,虽然那兔眼公主心机重重,又坏又贱,但自己也从未怕过她。

    她爹国师大人每次闭关都必须要回归寂岛,施月凝腹诽这是种认窝行为,归寂岛虽被大部分修者谈之色变,但对于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的国师来说,反而是拥有无数布置的安全之地。而施月凝此番离开皇城,也不过是日常“追随守望”爹爹罢了。当然,依然是施月凝膏药般贴到了岛上,然后被国师的迷阵无情阻隔,施月凝只好在离归寂岛最近的渔村眼巴巴等着。

    而等着等着,就可能是国师甩一甩衣袖翩然飘回了珵阳,只剩施月凝望眼欲穿傻兮兮守株待兔。

    这种情形已然经历过很多回,此间心酸无法与外人道,施月凝越想越郁卒,移开目光,敷衍摆手:“过些日子我自会回去,你请便。”

    宗炼却不走,蹲在旁边叹气,两厢无言。

    施月凝目光随着两个修卫,和被他们架着的说书老头飘远。

    宗炼曾言“口污耻毁者,当有惩戒”。按他一贯的做法,先给人布‘锁音咒’,再带去官府安排劳作,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再犯者加罚。大多数人再开口,都会大彻大悟,如获新生。

    旁人对此痛心疾首,认为宗炼这位前程似锦的大好将军,娶公主都是够的,却被妖女所惑,但施月凝却不这么想,认为宗炼只是出于正直。

    比如此刻,她一手托腮,一手随意搭在膝上,懒散的目光收回宗炼身上,如蹲累了般缓缓倾身向前。

    宗炼向后微仰,目光关怀更甚,眉心微蹙,语重心长道:“可是累了?那倒不如回府,渔村自在有余,却绝无舒适可言。你若是男子便罢了,女儿家在外总归……”

    施月凝忽地站起来,用下巴朝三人消失的方向遥遥一点,笑出一口白牙:“多谢宗少将军做主,这便告辞了。”

    施月凝自认是个心如簸箩,粗陋鲁莽之辈,也就宗炼这种憨直之人,才适合当她的挚友。一个爹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哪还有精力陪旁人猜心思玩。

    在宗炼看来,璃公主和施小姐分明都是极温婉知进退,极好相处的人,却不知为何总会误会重重,以至于相看两相厌。

    他劝不住人,也只能无奈叹气,眼睁睁看着施月凝施施然离开。

    “南熙国师时常流连于东海之岸,如今宗少将军又往返于南海之滨,施小姐也在此逗留,就为了除掉不知有无的灵兽?”茶楼二层雅间里,宴暻询问对面之人,“旼濯以为可信否?”

    宣熠自然也将屋顶二人所言听了个分明,看着杯中粗茶,无甚语气:“是与不是,你我都没资格过问。”

    “非也,若不因灵兽也就罢了。若因,国师乃天垣学宫掌宫,宗炼是天垣司三将军之一,能让他们亲自围堵的定然非同小可,甚至可能是海中妖魔。”

    “应当不会,若是妖魔,宗少将军不会明日就离开,至少也该等到伏诛。”宣熠顿了顿又道,“也不能妄下决断,你若放心不下,我们可以再留数日。”

    宴暻挑眉,什么叫他若放心不下?真是会说话。

    十六年前,宣熠的父亲“珇山君”莫名惨死于归寂岛,尸首不全,璞界山曾倾尽全力追查,除了确定凶手修为远高于珇山君外,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时隔十六年,当初都查不到的线索如今更不可能再找到。宴暻原本以为,宣熠此番入归寂岛,不过是心有不甘的茫然之举罢了。离开后,他又陪着宣熠游走于归南海沿岸的村落城镇,打听当年的传闻。可宴暻渐渐发现奇怪之处,宣熠除了专注于十六年前的种种外,还对一个人格外上心,每有旁人谈及那人,宣熠都会不自觉慢下手中动作,甚至日日来这间茶楼听书。

    宴暻轻轻吸了一口气:“旼濯,你不光为珇山君而来,还为施小姐。”

    宣熠一窒,一言不发。

    宣熠与宴暻皆出生璞界山,年岁相仿,境遇相仿,一同被山主抚养,吃住修行皆在一起,自幼感情甚笃,是无可替代的至交好友。

    若说这世上有谁知道宣熠最多的秘密,非宴暻莫属,那这世间最了解宣熠的人,也非宴暻莫属。

    所以,宣熠这一凝滞,宴暻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宴暻认识宣熠那年两人都只有六岁,他们的性子截然不同,宴暻自认温柔体贴,宣熠却冷漠孤僻又倔强,像处在试炼谷最底层的顽石,也就四年前私自下山失踪两月,再归来后才有了些许人间气息。

    基于这一点转变,而后四年间,宣熠一点点变得不同,仿佛在一点点学着融入这人间。直到现在,旁人只知晓宣熠性子有些清冷,只有宴暻还记得他总是站在阴影下,阴晦注视着万物的模样。

    宴暻当然知道这种转变是为什么,但施小姐似乎早已食言。

    宴暻识趣不再多说,只回归了正题:“掌山之下不得出入归寂岛,我这回随你下山,本也做好了回去受罚的准备,可,哎,我得想想怎么说才能少受些罪。”

    宣熠沉默半晌后:“我要如何行事,山主未必不知,既然知晓,又为何要罚。”

    “难怪一次罚你四年,山主果然有先见之明。就是不知四年禁闭够你用几次,我给数着,算上四年前那回,你这是第二次。”宴暻倏忽笑容一收,“可我没有能抵扣的,也没有山主的默认,我该怎么办?”

    宣熠撇他一眼,知道他虽外表温良乖顺,内里却也不是个守规矩的。

    果然就见宴暻眨眨眼笑了,补上句:“非是我存了将功抵过的私心,是有妖魔霍乱一方,吾辈自当以苍生为重。”

新书推荐: 原神散兵的御坂 石纪元之医者仁心 无法诉说的喜欢 [Beck]香水百合 醉花阴 永夜隘口 改嫁三次后我嫁给了死对头 我在书塾教书捡了个佛子丈夫 知更鸟 本来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