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源

    施月凝与宗炼道别后,并未如往日般到处游逛。虽说灵兽之事不必忧心,她却依旧第一时间回了小渔村。

    收起盈泓链,快走几步,转过村子最边的院子,听到高家阿婆正絮叨着给小孙子讲故事:“那水寇头子怎么也想不到,风浪里头来去多少年,没人敢在她面前站直喽,今日却让一个黄毛丫头截了道,还抢走了她的夫婿,说要带回去,给自己当压寨夫婿,哎呦那小郎君生的,真跟神仙似……”

    “这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要是成了亲生的娃娃都有我阿弟这么大了。哎呀这故事我倒着都能背下来啦,不听啦不听啦!”稚儿总是没多少耐心的,憋着听了大半终于捂着耳朵跑路了。

    “哎呦,我的乖宝。”阿婆年级大了,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觉身前站着的模糊小身影忽地不见了,赶紧颤巍巍站起来,双臂抖着四下摸去。

    施月凝跨到小院门口,出手快准一把捞住了冲过来的小娃。

    “哟,这谁家的小娃娃,生的如此可人?”

    施月凝笑眯眯逗弄宝娃,成功看到宝娃一双眼睛倏地变亮,并一声脆生生地“月姐姐!”

    心满意足轻刮小儿鼻尖,施月凝按住宝娃肩头,将人转了个身,带进院子交到阿婆手中。

    “阿婆,人在这呢,没跑成,不着急。” 施月凝不是个爱省舌头的人,虽然知道老人听不清,她还是边说边轻拍老人的手安抚。

    老人许是感受到熟悉的善意,咧开嘴笑得开怀,点着头缓缓安坐。

    已是酉时初,出海的男人们渐渐回返,海滩上垂髫相牵,总角相呼,兴高采烈迎回自家亲人,妇人们生起炉灶,是小小渔村一日中最热闹的光景。

    宝娃兴冲冲告诉施月凝,晌午有两位修卫来了村子,将东海闹灵兽之事告知村民,还去了海上,劝慰众人早些回返。

    “仙人们飞来飞去,好厉害的,我长大也要当仙人。”宝娃一脸心驰神往。

    明日宝娃就六岁了,在施月凝看来,高家并没有送他去修行的打算。因为五六岁的稚子,正是入学馆,学文习武的最好时机。

    学文,一为明智,二为养心,三当然是为了能看懂各种术法典籍。

    习武,是为了完善血肉筋骨,拓展经脉,否则灵气一过,肉身便如江河决堤,春木破冰,虽不至于爆体而亡,却会经脉尽毁,痿废终生。

    待到十岁左右,孩子们便能去心仪的门派应选了。当然,被誉为神传圣地的璞界山除外,璞界山五年开一次山门,只要五岁便可应选进山,文武学杂一文不取,可璞界山遴选弟子无比严苛。曾有戏言,若修门百宗都按璞界山的标准选弟子,整个修界得少去九成人。

    成为修者几乎是每个稚子的宏愿,然经年岁长,方知修行不是人人皆可为。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安于凡尘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实煞却众生,最终,成了流夜才会出现的梦。

    梦醒,或释然一笑,颐养天年。或道一声哀哉,执念依旧。

    施月凝不需要和宝娃说明个中因果,她只是个外人,只笑着摸孩子的头,改了话头:“你爹爹他们也该回来了,走吧,姐姐陪你去海边等。”

    不想宝娃摇头:“爹爹让林叔带了话,说晚些回来。”

    施月凝顿住,村里人偶尔会结伴出大船,能走远一些。家里小辈生辰前一夜,长辈都要喊人出大船,不但能捕到大鱼,夜捕还能遇见平日见不到的好玩意儿,能多加几个菜不说,运气好就能给自家娃娃送上稀罕的生辰贺礼。

    今早施月凝看见高家同人结伴出了大船,因为明日就是宝娃生辰,可:“你不是说仙人们去海上寻过人吗?”

    “林叔说爹爹他们只是晚回来两三个时辰,叫我们不要担心,今日无风无浪,定不会有事。”宝娃闷闷不乐,“可林叔来过后,娘亲就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渔民日日在海上讨生活,他们当然知道海中也有灵兽,甚至海妖海魔的传闻也是自小听到大,却从未有谁真正见过。比起远在东海的灵兽猜想,他们更知道水火无情,平生多艰,更怕的是日日相伴的海浪和艰辛。

    施月凝甚至可以想象,两位修卫御剑而至,停至渔民们身旁时,众人见到“仙人”时的欣喜憧憬之情,定然远多于灵兽可能带来的危机之感。

    旁人权衡过利弊的事,施月凝不会干涉,也不认为自己干涉便有用,更何况,是为一个本就捕风捉影的缘由。

    不用去等人,施月凝回屋便闭门锁窗,在四墙和屋顶地板上各拍了张“尖叫符”,一旦有人强闯或有灵力攻击,符纸就会发出令人战栗的尖叫。

    施月凝这几张符是她的得意之作,特意守在珵阳名伶身旁,在其吊嗓子时制成的。

    盘坐于床榻,施月凝开始打坐修晚课。

    有言修行之道,人人皆可为修,人人皆为凡俗。意思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踏上修行之路,但每个人也都会自弃自毁。

    修者乃与天地争锋,需终生勤修不辍。要想稳稳走在修行路上,就要不断炼体与打磨心性,绝大多数人都会败于红尘拉扯和自身资质,最终走火入魔或重归凡俗,此为自弃自毁也。

    但施月凝对此并没有任何体会,她这短短十八年,只有在娘亲施云茈身边的那五年如珠如玉,此后十三载,日日艰辛,步步争命,除了想方设法活过今日外,就是努力让自己明日活的轻松些,再没有丝毫精力分给外人外物。

    对于施月凝而言,她的命是娘亲施云茈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可珍贵了,再难她也要活下去,放弃逃避干脆去死什么的,根本不存在于她的认知中。

    可怎么活下去?施月凝没得选,只能修行。

    有些修者能登峰造极,人间横着走。而多数都只是徒有其表,尚需以德服人。

    施月凝不认为自己德行崇高,那只好全力登峰造极了。

    许是宝娃双眼发光的模样,让施月凝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她第一次看到娘亲御剑时,兄长就笑话她的眼睛亮得像夜贼。

    施月凝脑中翻花,怎么也无法沉静下来,想着想着,又想到过去种种,想到了爹娘。

    施月凝没有门派,没有师傅,从文教武练到功法修行,先随娘亲施云茈,后随爹爹施碣。

    施云茈是个言传身教的人,曾言“即便世人皆称‘修者’为‘仙人’,却也该明白,人终究是人”。给施月凝做了极好的垂范,让她心性坚毅,挂碍适度。

    施碣是个极自负的人,认为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否则死了也怨不得别人,不成目的,决不罢休。他让施月凝学会了万事靠自己,不死就别躺着,赶紧的起来继续活。

    故而施月凝虽人生之路艰辛无比,修行之路却是一片坦途。

    施月凝边打坐边胡思乱想,感叹自己果然资质平平,什么时候都不能做到物我两忘。

    瞬息又想这也不能怪自己,自己也是人,如所有人一般有七情六欲,爹娘兄长都是心头血,为他们欣喜若狂肝肠寸断都正常啊。

    爹从来没有笑过,是因为失去了娘亲和兄长吗?

    都说尘缘易得,但良缘难觅。亲缘身不由己,情缘很多时候都是终成魔障。不论亲缘情缘,唯善亲良缘,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修途增益。

    施月凝就认为,成为至亲至爱的助益还是劫数,都在人为。

    “哎!”那些尖叫符往后还是不用拿出来了,真是白浪费灵力!施月凝忍不住在心中咆哮。

    “凝儿,凝儿,……”

    呼唤出现的极为突然,施月凝听到的声音飘忽,遥远又温柔。

    “小懒虫……,快起身……”女子调笑声越发清晰。

    “我们讲好的,今日上镇子玩,再不起可要把你落下了。”

    猛然睁眼,施月凝已然回到了幼时的屋子。

    转目四望,但见一女子推窗而立,身姿半转,红裙轻扬,颜如玉琢,艳若花火。

    见她看来,女子轻笑出声:“小凝儿快些,阿绍都打完拳啦。”

    施月凝心中大震,泪水瞬间凝聚,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娘亲!”

    施月凝双唇颤抖,一声呼唤竟哽在喉间,只能强迫自己睁大眼,贪婪地将面前人锁在眼中。

    施月凝五岁那年,先是兄长不辞而别,再是娘亲为救她被杀,他们位于礁石海岸的家焚毁于大火,一日之间地覆天翻。

    十三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说施家的仇人已经死了,可施月凝心中的阴霾从未散去,她的不安来源于尚存一丝的浅薄怀疑。

    当然,最主要的是,自此余生,只有梦里方能再见娘亲。娘亲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温暖,温暖的骤逝,自然成为执念。

    “所以我是睡着了?我资质差到这种地步了吗?”施月凝忍不住苦中作乐:“算了,能再看一眼娘亲可是好事,若能顺便梦到兄长……。”

    房门适时轻敲,转而被推开一道缝,光影薄雾间,一人出现于施月凝眼中,许是为了避嫌,他仅侧身立于门外,高大挺拔,看不清面容:“小妹一向怠惰,是娘太纵着她了。”

    施月凝极力憋住的泪水终于溢出,只能眯起眼望向门外男子。

    心中又喜又悲,她的哥哥独自离开,至今生死不知,倘若有重逢之日,只为这句话也得先打一架。

    施月凝笑容灿烂,此时明知是梦,但有娘亲也有哥哥,她甘愿沉溺。

    “凝儿快些,迟些小食摊子都要撤完啦。”施云茈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门外。

    二人竟似不等她,渐行渐远,催促声渐弱,施月凝赶忙起身,慌乱间往身上套衣物:“等等我。”

    施月凝心头大急,抬步便追,不料刚追出两步,却倏然顿住。

    海雾渐浓,那二人身影被光雾笼得阵阵模糊,只有一声声“过来……”,“快来啊……”,催得她心烦意乱。

    多难得的情形啊,阿娘还在,哥哥也那般高大了,一家人如从前那般嬉笑玩闹。勾的人只想不顾一切追上去,永远沉醉其中。

    但此时纵然不愿,施月凝的神志还是生生冒出了头,迫使她顿住脚步。

    一把擦去泪水,施月凝盯着越发远的两道身影,想将他们深深刻入心底,一遍又一遍。

    可惜,这梦境再美也不能沉溺了。

    施月凝已然觉出有问题,施云茈与施绍站在同一处,施云茈面容清晰依旧,而施绍面容模糊依旧。侧身在门外时尚能说光影的缘故,现在呢?

    若换了一般修者,此时心神大乱,未必能这么快觉察异样,但施月凝自幼便在归寂岛摸爬滚打,日日与灵兽为伴,后来到了珵阳,更是被裹挟于叵测人心中,对于危机,早已练就非同寻常的直觉。

    “还真是,可恨啊!”狠狠压下上扬的唇,施月凝紧握双拳,咬牙闭眼。

    定心凝神后再睁眼,六感回笼,已从梦中醒来,施月凝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站在床旁。

    尖叫符都贴在原处,乖顺无比。

    施月凝小心翼翼将灵觉外放,缓缓外探。

    灵觉外放虽然好用,却不是好玩的,若是触到了别的强大存在,不小心被震碎,人就成傻子了。

    好在施月凝胆子小,足够小心也有耐心,她边仔细感受,边在心中思量。

    渔村定是进了东西,这东西多少能通过梦境影响人本身。却不知是有某种灵兽途经此地,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若是后者,如此行事定然不会善了,真麻烦。

    灵觉之下,村里村外,对面的海岸,背后的密林边沿,都无异样感触。

    这就很糟心了,修者灵觉能感知到范围内的异常力量,此时她什么也感知不到,那就只有两种情形,要么对方在远处搞事,要么对方比她强太多。

    此时的渔村也不再宁静,村里各处陆陆续续传来声响,脚步声、或大或小的啜泣声。

    施月凝心中暗道糟糕,连身为修者的自己都受了影响,寻常人又如何抵挡。

    来不及细想,迅速收回灵觉,得先把村民们救下来。

    甫一推开门,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快速向海边走去,离海水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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