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宝娃!
施月凝提气追去,落在宝娃身前三步处,却不料宝娃速度不减。
“宝娃!”施月凝大喊,宝娃恍若未觉,不得已伸臂将径直走来的人抱住。在宝娃挣扎间并指点向眉心,怀中稚子愣怔片刻回过神来,眼眸也灵动起来。
“宝娃,为什么往这边跑?”
宝娃环顾四周半晌后不确定道:“我,我刚才看到爷爷和爹爹,他们要驾船出海,冲我招手,喊我快点过去。”
施月凝心道果然,提醒道:“宝娃,你爷爷和爹爹不是一早便出海了吗?”
“唔,对。”宝娃也看看天色,小手揉揉脑袋,显然困惑:“他们出海也从来不让我和娘亲去的。”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渔民出海捕鱼也是如此,一般都会卯时出发,酉时归来。高家人说延后两三个时辰回,而此刻已是夜色深重时,莫非他们并未归来?
“他们还没回家吗?”
宝娃还是有些恍惚,往家的方向看看,一脸纠结:“我不知道。”
施月凝看着陆续从屋中走出的人,有人默默流泪,有人一脸渴求,但无一例外,皆双目涣散无神,慢慢冲着海边晃来。而高家的方向,只有高大嫂和一步三颤的老阿婆。
豁然转身看向大海,今日海面起了些许雾气,这本是极为寻常之事,但此时明月高悬,星辉璀璨,与这雾气殊为违和。
施月凝目力所极处,能看到海面雾气带着淡淡的霓光,流转明灭。
难道真遇到灵兽了?是东海那只吗,它为什么会来南海?还在近海游荡?
施月凝自认不算孤陋寡闻,却也惊叹于这海兽厉害如斯,散发的光雾居然能影响到海岸上的活物。
就这一会儿功夫,连村里养的狗都一摇一晃往海边跑了,待会儿恐怕整个村子里,但凡能动的,都要跑海里淹死了。
“宝娃,一会儿姐姐把人都叫醒,宝娃帮忙告诉他们,要赶快回屋落锁,今夜千万不要出门,也千万不要再入睡。好不好?”
如此奇诡之事显然让宝娃受到不小惊吓,小嘴紧抿,面色发白,但他还是重重点头。
宝娃又看向深朦幽沉的大海,仿佛意识到什么,拉住施月凝的手,忍了忍,到底还是开口道:“月姐姐,是不是妖怪来了?那我爷爷、爹爹,还有村里的伯伯们……”
“姐姐去寻他们,你也要乖乖回家,知道吗?”施月凝叮嘱。
“我记下了,姐姐要小心,不要受伤。”
施月凝心头一软,摸摸稚子仰起的小脸,柔声道:“放心,姐姐可厉害了,不会受伤。”
看着宝娃跑开,施月凝不再耽搁,抽下腰间缠绕着的盈泓链,跃至半空,运起灵力对着海面斜挥数下。
海面被灵力炸裂,巨响连天,海浪轰然倒飞,声势浩大足够惊醒整个渔村。
见方才神游天外的人们此时或坐在地上茫然四顾,或大叫着后退,施月凝放心了。
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鸟状物,是宗炼给她的天垣司特产,名曰“飞鸿”,施月凝觉得它更像个胖鹌鹑,由灵犀骨、相思竹、秘银、百结丝等物炼制,以青鸟泪、朱砂等刻绘阵纹、符铭所成。平日靠自带的“聚灵阵”和“储灵阵”维持基本运转,用的时候拿出来灌注灵力便可催动,能与方圆八百里内的其余“飞鸿”相互感知,是南熙修卫的传讯法器。
“胖鹌鹑”开始发亮,细看是无数阵纹自内而外层层亮起,在掌心中张开鸟喙和双翅,如欲腾飞般,仅一息,鸟首转向东边,双目中符铭亮起,施月凝便知它已经叫到人了。收入袖中,直向海天交界处御空而去。
宗炼心情很不好,他正孤独躺在礁石上数星星晒月亮,他的飞鸿突然自己从袖里乾坤飞出,鸟身发亮,鸟首看向西方。
西边怎么了?宗炼一把抓过飞鸿,跳起来就跑,几乎忘了自己会御剑。
他当然知道,施月凝借宿的小渔村就在西边!
来到渔村,飞鸿闭目缩脖,表示指路的任务已经完成。宗炼将它收回,施月凝没见着,倒是先看见一道身影悬立前方,着璞界山律服,广袖飞仙,黛绿、松绿、茶白自里至外层层递出,意为天遣神徒,庇佑苍生。
与宗炼的杀气腾腾脸完全不同,那人气息清冷如山出朗月,姿容隽雅似兰芝玉树,沉静至极,却能耀目至极,此时也正看着宗炼。
“宣熠!”宗炼顾不得问他为什么在这,只打听自己想知道的,“你可有见到方才用飞鸿传讯之人?”
宣熠的嗓音也如他周身气息般清冷:“未曾。”
宗炼心情更加不好了,海上那诡异的光雾彰显着自己的不凡,若真是施月凝,她现肯定已经身处险境。
宗炼没得选,只能硬闯寻人了。
衣袂翻飞,宣熠一言不发飞身投入光雾,硬生生快了宗炼一步。
有些人不需要仇怨,生来就看不对眼,宗炼看宣熠就是如此。
此时他慢人一步,心情简直差到了极点,但无可奈何,只有追在人家后面的份了。
作为“南熙女霸王”,施月凝自信一般灵兽都扛不住她一巴掌,而她没有和这只海兽你死我活的想法,因为它很可能恰好不一般。
若不是附近只有她自己有寻人救人的能力,施月凝绝对不会大半夜往海上跑,她活到现在可不是靠好奇心和一腔热血,她只遵循自己的心,和十八年来总结出的生存法则。
行至光雾渐浓处,施月凝终于见到几点渔灯,引着一艘大船径自前游。
“高伯,海叔!”施月凝落于船上,见众人平安无虞很是欣喜。
“哎,施姑娘,你怎么跑这来了?”
“施姑娘是仙子啊!”
船上众人都很惊讶,村里除了高家,其他人并不知道施月凝是修者。
高大海比施月凝堪堪大七岁,每次听她叫“海叔”都很忧伤,可他儿子喊人家“姐姐”,他也只能认了。
施月凝笑:“这么晚了,我不放心,来迎你们一程。”
高伯絮叨着:“我们几个臭老爷们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三更半夜,你就算是仙人也终归是个姑娘家,遇上魔头可怎么了得。”
“爹,哪个魔头大半夜也不往海上跑啊。”
高伯板着脸:“你连坏人都没见过几个,哪懂魔头如何行事。年少不知愁,后生不更事呦。”
说着还瞥了施月凝一眼。
高大海无奈,只能对施月凝憨笑。
施月凝倒是很喜欢听这些含着关怀的言语,虽然这番话老人早就同她念叨过。
好话不必笑着说,恶意出口如蜜糖,这道理施月凝懂。
施月凝温声劝:“高伯,宝娃都等急了,咱们快回吧。”
老人瞪眼:“这孩子,等什么等,该回去自然就回去了。”
高大海应和:“正要回的,这就回了。”
说完跑去招呼众人拉帆摇桨。
渔船回返,渔灯破开雾气,船头划开海面,施月凝手握盈泓链,立于船头,灵感铺至极限。
她不想主动开战,但那海兽若不识趣,放着取之不尽的鱼虾海味不吃,偏要来吃人的话,只好让它有来无回。
施月凝抬头看看,海上雾气极重,遮挡了视线,星月不见。那奇诡霓光在周身静静流转,若有若无。
施月凝迎到了人,心中有些安定,不由开始猜测这灵兽的种种,是成了妖还是化了魔。
夜浓雾重,海浪轻涌。船上众人边忙碌手中活计,边高声交谈。他们欣喜于今日的收获,惆怅于这诡异的光雾。
一切都该如此,一切都很正常。
可身处这宁静海面上唯一的喧闹之处,施月却想到了一个问题:此处该是离海兽不远的,这船上的渔民在光雾里居然没受丝毫影响,难道只有睡着的人才会中招?
可她之前明明是在打坐。在打坐中睡着,从前不是没有过,但那都是在受伤严重或灵力耗尽,疲惫至极以致六感萎靡。那今日是因为什么?真的是资质暴退以至于睡着了吗?
如果她当时根本没有睡着呢?
船行于光雾之中,渔灯也被衬的忽明忽暗,施月凝扭头,众人的身影忙碌依旧,神情自然,活灵活现,身边的高伯也在举着千里目极力远望。
施月凝忽觉心头诡谲难消,看着面庞沟壑纵横的高伯,缓缓道:“高伯,四年前我第一次遇见您,也是在海上。”
高伯缓缓放下千里目,施月凝接着说下去:“我偷懒,就落在您和阿婆的船头,想搭你们的船上岸。您猜到我是离家出走,丝毫不惧我是修者,冷下脸教训我。方才那番话您当时就说过了,还叮嘱‘海面上和海面下是两个世界,人也一样不能只看表面,姑娘家出门在外不能轻信旁人’。”
高伯似回忆起当年,笑道:“海面上杀人波澜壮阔,海面下吃人无声无息,你们这些后生啊,总不知天高地厚。”
“可人生在世,谁没当过后生,您也曾是别人的后生。”
高伯老脸一囧,不过很快就哈哈大笑:“活了一辈子,怎么都该活出点智慧了,也就拿来教训一下小辈。不过嘛,就算知道了这些道道,也不能认怂,认怂了,就真老了。”
盈泓链一端缓缓划过老人腰间,施月凝自始至终没有低头看一眼。
盈泓链的触感是,它什么也没有碰到。
“您的话,与当年一样,一个字都没变。倒是我,那时嗤之以鼻,今日再听,方知何为长者智言。”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道一声“受教”。
盈泓链又扫过施月凝脚下,回应给她的不是木质船板,而是某种柔韧的,黏腻的事物。
面前的高伯哈哈大笑,畅快非常,似是欣慰于后辈的开悟。
施月凝心头沉沉,深深看着面前的老人,郑重一礼。
这一切都是假的,却不因梦境存在,而是不知名的东西,以她的记忆为基,激发的幻境。
施月凝缓缓合目,灵力汹涌而出,盈泓链银光大盛,在光雾中划出一片雪亮,将这幻境撕得粉碎。
想到身在渔村的众人,施月凝得出结论,那海兽不是能影响梦境,而是所有被这诡雾笼罩的人,六感皆会被迷惑,随时会因为渴望而自行编织幻境。
类似中了迷幻之毒,幻境中一切全凭自己想见到什么,想得到什么。
而施月凝来海上的目的,就是寻找这一船渔民。
此时施月凝用灵力遍布周身,一眼便见自己踩在大片褐绿之物上,双足连同一截小腿都已经陷入其中,好在灵力爆发瞬间,也将脚下一片地方炸出个小坑来,算是暂时脱身了。
施月凝四下张望,此物广如海岛,阵阵光雾自各处升腾而起,腐败又梦幻,给人一种难言的美感。
打量稍许,虽不知是何物,但庞大如斯,看起来就不像她一个人能对付的,又很奇怪,这怪物被炸了也没任何反应,莫非是太大了,这点伤对它而言如同蚊子叮咬?
思索间,施月凝猛然低头,果然,自己的脚不知不觉又陷下去了半指。
莫非不能一直呆着不动?施月凝跨步一试,略有吸附环阻之感,如同在淤泥中一般,但只要动起来就不会再下陷。
身处如此怪异之地,尤其是援军不知何时能到,施月凝不敢贸然动手,只好假装自己是这怪物身上的虱子,提起裙摆,一步步小心往前挪,速度堪比老龟。
施月凝一向胆子小、脸皮厚,旁人以为不耻,她自己却觉得都是优点。毕竟一个有利于保命,一个有利于生存。
挪动间,不妨一缕霓光摇曳着缓缓流过她的脸颊,那仿佛是一段记忆,施月凝被带入,不由随着视线的主人迈进一间宫殿。美貌少女分立两旁,如觐见君王般齐齐跪下,口呼万岁,视线转向宫殿华丽的穹顶,不断晃动,那视线的主人仰头狂笑。
霓光流转间换了一个场景,施月凝被带入另一个人的视线,此时正盯着一个清秀少女,少女衣裙有补丁,却干净齐整,正羞红了脸递出一个秀了闺名的帕子,视线主人激动地紧紧握住少女的手。
又一缕光流过,视线进入一个破旧屋子里,变得有些模糊,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壮实汉子,口中一遍遍说着:“爹,您终于回家了,十年了,十年了啊。”
视线一变,视野中举起一把斧头,缓缓靠近独自走在夜幕下的人……。
甚至有许多海中的画面,猜测是来自各种深海灵兽。
施月凝心惊,一个个场景,虽不能感同身受,观之却能让人悲喜不定。
正要闭上眼睛,就见一人如闲庭信步,却转瞬到了近前,在施月凝面前十步开外站定。
看清来人的脸后,施月凝第一反应是惊吓:“不是吧,我这么小心还能中招!”
第二反应是恐惧:“可我也没想这人啊!”
对面人沉着脸:“熠也从未期盼。”
“呵。”施月凝皮笑肉不笑,“别这么假好吗,我喊的救兵一定是天垣司的人,人家璞界山不用飞鸿,这次幻境还真敷衍。”
见对面不言语,施月凝意识到另一个可能,倏地睁大眼,飞身疾退数丈:“我就说一个海中灵兽怎会有如此能耐,感情真修成妖了!你就是那海妖吧!”
“海妖”沉默半晌,忍不住回嘴:“没有错认施小姐,如此看来,是比施小姐能耐些。”
施月凝大惊失色,转身便跑。
这妖怪竟如此嚣张,硬骨头啃不动,她又何必白白冒险,多喊些高手一起来,小姐我让你狂。
飞身而起,怎料盈泓链突兀一沉,施月凝惊疑回头,便见“海妖”跳到了自己链子后端,挥手一道华光落下,直坠海面。
声如邀天帛裂,光雾为之一凝,几乎将巨岛般的怪物生生劈成两半。
怪物身上的豁口于浮沉间扩大,海浪自其中翻涌而上,豁口中浓绿的汁液混入海水,散发出带著腥臭的草木气息。
施月凝眨眨眼,那“华光”似乎是宣熠的本命佩剑,煋微。
看着宣熠的侧脸,施月凝很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她此时,该如何缓解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