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前辈和我师父是旧相识。”
荣青蹦跳着踏上竹楼前的风雨桥,一屁股坐在长椅边,晃着腿看桥下溪水潺潺流过。
“可她瞧着最多三十出头,而我师父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偏偏她还说认识他很久了。”
随潮生抱着剑跟过来,懒懒倚在桥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她还说,我师父是赤焰盟最初的十二义士之一。后来因为和其他人意见不合,就……”
“就归隐山林了?”随潮生嘴角一挑,笑得玩味。
荣青摇头:“燕前辈说,他们是为了争枫息树下的灵脉。那灵脉原本只是用来封印烬墟海的法阵,师父本想把它送回苗疆,可后来……出了意外。”
这里头显然还有更多隐情,但燕惊月没细说,只让荣青等她师父自己解释。
她想起下山时师父留下的那封信,什么“因果轮回”,什么“棋子”……难道师父早就预料到了什么?
还是说,这一切本就是他的局?
他……会不会再来苗疆?
荣青正想再和随潮生聊聊今日寨子里的事,一转头,见他方才还算明朗的眉眼,此刻已如远处群山般阴云笼罩,晦暗不明。
她想起梦里面的场景,难不成是听自己提起赤焰盟的事。
“你…在想什么?”荣青试探着问道,“说起来,赤焰盟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事,从现在发生的一切来看,现在的赤焰盟确实如你所说那般不堪。”
随潮生被少女细细的声音唤回,他抬头看向荣青,脸色有些凝重。
荣青被这个眼神看得有些莫名,又问了一声:“怎么啦?”
这声呼唤化作扫除他眉间乌云的一阵轻风,随潮生摇了摇头望向远山:“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罢了。”
烬墟海…
这个地名,随江岚和阎长老密谋时他曾偷听到过。
他们捉拿自己母亲的原因,就是要将她的鲛人脊骨制炼成破开烬墟海结界的破界梭。
现在也不知道母亲如何了,只希望待他集齐一百颗妖丹,随江岚能兑现承诺,放了他母亲。
“你刚才说什么?”随潮生回过神来问。
合着啥也没听到。
荣青抿了下唇又说:“你与赤焰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潮生微启唇畔,眉心中间又慢慢蹙起来。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说自己其实是鲛女和天海阁捉妖师生下来的儿子,所以才会被赤焰盟所不容。
就像燕惊月说的那样,是“半妖之子”。
他深知自己的半妖身份是人们眼中的禁忌,既不属于人类,也不会被妖族接纳。
他害怕荣青知道真相后会像其他人一样,用厌恶的眼神看他,甚至驱逐他离开自己身边。
看向荣青清澈的眼神,随潮生内心挣扎于“隐瞒”与“坦白”之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都会被心中的恐慌扼住咽喉。
回想起父亲亲手剖离他妖魄那夜,就连亲生父亲都试图让他成为“纯粹的凡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否定,否定他作为半妖的存在意义,也否定他根本就不能当作普通人而存在。
在遇见荣青之前,他根本不像人一般,哪怕在翠英谷待的那段时间,他也只是等养好伤后,就继续除妖剖丹,没有对世间留下一丝温情。
现在荣青的出现,是她让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被接纳的可能,人一旦曾经拥有过就会害怕失去。
他选择不说。
桥上陆陆续续走过苗寨中的寨民们,跑过嘻嘻哈哈吵闹的小孩,穿过风雨桥的流水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荣青望着随潮生的眼睛,她嘴角扬了起来,心里深知随潮生并非恶妖,甚至比许多凡人更纯粹。
就算从随潮生嘴里知道他曾是半妖的过往又如何呢?
过往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以及未来。
他选择不说,她就不会再问。
她想继续装作不知情,保护他的秘密。
“算啦,反正也不是什么好的经历,不要说了,毕竟向人讲述回忆,也是对痛苦的再一次经历。”荣青大喇喇地挥挥手,腰上小灯铃轻晃发出悦耳的声音。
她垂下头拨动起灯铃,手指无意识绞紧灯铃绳结,玩起了随潮生送给自己的八字结。
脑海里又想起来之前要试探他会不会也曾梦见自己回忆的事。
荣青“噌”一下从长椅上站起来,神情换作严肃且古怪地走向随潮生,问他:“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两人贴得很近。
随潮生能看到她睫毛眨动的频次,白皙的肌肤以及细腻的脖颈。
他呼吸一滞,飞快地扭过头说:“你又莫名其妙说什么怪话。”
“哎呀,就是在我受伤昏迷的时候,你有没有梦到过,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荣青叉起腰来,又走到随潮生扭头后的方位,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随潮生把眼神挪到她脸上,一双眼睛明晃晃的亮着光,好似很期待自己的回答,他微不可察地滚动下喉咙:“不知道。”说完像风一般抬脚离开了风雨桥,走到另一边石板路上。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荣青眨巴眼睛看向快要走远的人。
难不成也梦见过,只是没能像她这样记得很清楚?
“你等等我啊,不是说好等我的吗?”荣青懒得再想,干脆跟上前去。
溪水哗哗向西流,夕阳也裹挟着飘散的炊烟拉下了夜色沉沉的帷幕。
夜色如墨,枫息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乌罗踩着枯叶潜到树下,从怀中掏出一枚泛着幽蓝寒光的窃灵钉。
“枫息树活不过三月?呵......”他冷笑一声,将钉子抵在树干上,“今夜就让你彻底枯死。”
“叮!”
一道银光突然击飞他手中的钉子。
乌罗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地抬头:“谁,谁在哪?”
只见燕惊月斜倚在树杈上,指尖还拈着一片未落的竹叶。
“是你!”乌罗瘫坐在地上,“都是你这个中原女子害我!”
“等你多时了。”她轻巧跃下,一身黑红色衣袍随风轻扬,“害你,难道不是你自作自受吗,阿普朗怕是早就察觉了吧?”
“哼!”乌罗扭头冷笑。
树后转出同样身着赤衣的祝姝,她踢了踢地上滚落的钉子,嗤笑道:“赤焰盟就给你这种破烂,你到底还是不是苗疆人啊?”
乌罗脸色铁青,从地上暴起扑向祝姝。
还未近身,就被燕惊月甩出的银剑割破手臂,疼得他抱起胳膊在地上乱滚。
“劝你老实点。”燕惊月一脚踩住他后背,“白日就见你鬼鬼祟祟,想必前日夜里,也是你让枫息树枯死的吧?”
祝姝蹲下来揪住乌罗发髻,使劲一抬:“天一亮就把你拖到寨门口,让大伙看看是谁在害枫息树,还青妹一个清白。”
“不急,小姝。”
燕惊月按住她的肩膀,目光沉静地望向夜色深处。“寨子里恐怕还有赤焰盟的眼线,留着他更有用。”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张人形纸符,指尖在符上迅速勾勒几笔,随后猛地一掌,将符箓拍进乌罗后背。
“去吧,好好做你的赤焰盟傀儡。”
乌罗浑身一颤,眼中的凶戾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他木然地站起身,四肢僵硬如提线木偶,一步步消失在黑暗里。
祝姝蹙眉:“师父,何必留他?身为长老却勾结外人祸害苗疆,死不足惜!”
“还是这般急躁。”燕惊月斜睨她一眼,“若非荣青他们,你那几日在广都城怕是要吃大亏。为师平日如何教你的?”
祝姝抿了抿唇,低声道:“戒骄戒躁,临危不乱……方为剑修之道。”
燕惊月负手而立,夜风拂动她的衣袂,“走吧,鱼儿自会浮水,我们只需静待收网。”
明月孤悬,清冷的月光笼罩着栖云镇边上的雾林,林中深处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紧接着草丛簌簌而动,两点猩红的光芒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转瞬又消失在浓雾之中。
三更的梆子声刚敲过,栖云镇上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后一切归于死寂,连虫鸣夜鸟叫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微明时,一个挑着货担的小贩穿行在晨雾中,当他转过街角,身子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像被雷击中般猛地扔下货担,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嘴里狂呼乱叫,像是看见了什么吓死人的东西。
在他身后的青石板上,打更人的尸体横陈,紧握锣梆的手被生生扯断,甩在几步之外,胸膛被利爪撕开骇人的裂口,内里空空如也,所有脏器都被啃噬殆尽。
凝固的血泊中,支离破碎的尸体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
天光乍破,晨雾缭绕的山谷里,隐约传来鸟鸣。
苗疆寨子里,依彩围坐在火塘边上,手里捏着一封信笺,许久未出声。
“怎么了依彩,这信里写了什么?”荣青放下手中茶碗,凑近问道。
“是安吉阿妈托人带来的。”依彩的声音有些发紧,“林蚀解除后,有猎户要去栖云镇,特意去翠英谷想找阿勒古大哥领路。可是...”她顿了顿,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安吉阿妈说阿勒古大哥应该和我们在一起,但猎户却说在苗寨没见到他。安吉阿妈觉得蹊跷,这才写了信来问。”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地底下,化作连理枝缠绕死树的阿勒古和依云。
李有崖接过话来问:“安吉阿妈还说了什么?”
“她说,林蚀已经解除,希望阿勒古带依云回到翠英谷完婚。”依彩说完,手里紧紧攥着信纸。
“也是,我们离开这么久,还是得把这些消息带回翠英谷,这些事瞒不了安吉阿妈太久的。”
“好。”依彩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