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然捧着一束花被簇拥着赶进门时,我正小心翼翼地修补天花板上断掉的彩带。
门口传来阵阵嬉笑,我扭头,视线倏地从明处移至暗处,适应良久才依稀辨认出眼前六张红润的面孔皆是来者何人。每个人脸上都憋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见我独自踩在扶梯上,张居然眸光微闪,飞快将怀中之物塞给杨昭,几步奔了过来。
“我来吧。”
白皙的手一面稳稳扶住高梯,一面伸向我。他应该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雪花融湿了大衣,指尖冻得通红,连眉宇都挂满了冰霜。感受那通身散发的寒气,我慢慢摇头:“今天是平安夜,我要比平时工作得久些,恐怕不能陪你们了,难得大家都有时间,你们好好玩,今晚一切花销,我来请。”
僵在半空的手滞了滞,缓缓收回。
天色乌蒙,城市霓虹倒映在玻璃窗上,掺着屋内徐徐旋转的镁光灯线,一下又一下拂过他稍显落寞的面庞。
立在酒馆门口的人群发现张居然变了神情,霎时间也跟着敛起笑意,几个人面面相觑,最终齐齐看向抱着花的杨昭。
杨昭眨眨眼皮,先是一愣,而后如醉初醒般扯开嘴角,高高捧起怀里的花朝我呼喊道:“清河!老张他进门走得急,东西落在了我这,怪我脑袋短路,你看!”
闻言,张居然眉心一紧,快步从她手中取下花束又折返而来,低声喃喃:“你只记得今天是平安夜,不记得是自己的生日了吗?”
“......”
白日做家教,夜里做驻唱,我忙着挣房租,还真把这茬忘了个干干净净。
“我说过,在你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会把那个藏了许久的秘密,告诉你。”面前人攥紧怀中的花咬了咬下唇,璞玉般温润的眸子里顷刻间荡起一层涟漪。
我缓缓爬下扶梯,同他保持半米的距离,不知为何,心口竟莫名有些揪痛。
“老张,你行不行啊?我真服了。”杨昭无语。
“勇敢点儿阿然!正常人要像你一样憋这么多年,早憋死了!”叶峮辉附和。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能不能够永远单纯没有伤害!”
......
零零散散的顾客陆续踏入酒馆,杨昭一行人螃蟹似的横穿至身侧开始大声起哄,他们放肆地唱着张居然最喜欢的歌,惹得在场人纷纷朝这里注目。
面前人慌乱地垂下眼眸,我亦挪动视线,默数着他怀里的花,原本不平静的心绪更加浮躁了。
是玫瑰,五十二朵。
木门开,又合,一股冷风卷着鹅毛大雪吹了进来。
我瑟缩了下,张居然深吸口气,仿佛彻底下定了决心,抬眸直直凝向我,连同玫瑰花一并递到我面前。
“清河,我爱你。”
耳边炸开尖叫,杨昭笑得花枝招展,对准我和张居然上方狂喷气雾带,缭乱的泡沫漫天飞舞,不知谁放起了音乐,一时间,喜悦和振奋充斥了整个小酒馆。
心咚咚跳,我还在僵立,望着张居然红到耳根、满目期许、天使般干净的面庞,我想开口表示婉拒,但实在不忍伤他的心。踌躇间,杨昭又回手掏出瓶香槟,转身之际,她身形猛然一顿。我顺着她目视的方向看去,却被围观的人群挡了个严严实实。
“杨昭,怎么了?”
“老板来了...”她匆匆放下香槟,扭头便将我推向驻唱台,随即抓起墙角的吉他不断朝朋友们递眼色。
我从没见过酒馆老板,屈指可数的员工谁也不清楚他的信息,平日里管着上下琐事的都是代理人,此刻,代理人杨昭的话音一出,热闹顿时散去了大半。
我清清嗓音慌忙切了首歌,却见叶峮辉呆立在原地,怔怔瞧向门口。
“老大...是你吗?”他颤抖着,整个人以一种极度紧绷的状态浑身颤抖着去向门口那个人确认道,“真的是你吗...你活着?!”
......
一声“老大”,麦狠狠从我手中滑落。
剧烈的噪音刺入所有人的耳朵,张居然亦颤抖着转身,他回眸看向身后,下一秒,花束重重坠落。五十二朵红玫瑰,似断了线的风筝,散落满地。
“他们俩好像认识老板,那你是不是也认识?”杨昭不明所以,迷惑地替我捡起了麦。
我没回应,只拼命辨认着那道立在门前暗处,高大而熟悉的影子。
灯光绚丽柔和,他终于迈近脚步。
那一瞬,我仿佛忘记了呼吸,心口的疼痛亦感应似的触发陷阱,排山倒海般,随着他迈近的每一步,塌陷而来。记忆随之豁开了血淋淋的口子,雨夜,天台,誓言...一点一点汇聚成少年清俊而深邃的眉眼,那几乎让我终生不敢忘却的眉眼,逐渐同视线里这个一袭黑衣,缓缓站定在玫瑰花束面前的人,重合,而后拼凑出他那深深烙印在我心底的名字——顾朗。
是你吗?
他没有理会已然失控的叶峮辉,亦没有理会濒临崩溃的张居然,只静静看着我,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一如五年前我们相遇之时。
人群,声音,世界的纷纷扰扰恍然停滞,徒留时光,径自打开了宿命之门。
二零一一年,夏末。
“我叫云清河,希望来到这以后的每一天,都能开开心心的。”
讲台下空无一人,偌大的教室回荡着我略显孤独的声音。我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开心,可以告别过去的所有种种,于是,我对着这间空荡教室的桌椅真诚地鞠了一躬。
门被推开,戴着白边眼镜的中年女教师见到我,见我独自弯着腰站在讲台上,反应明显迟钝了两秒。
“老师好。”
“新转来的吧?你姓氏蛮独特的,我是十七班班主任,我姓马,你不必太拘谨,一定要尽快融入集体哦!”说罢,她转头扫视空旷的房间,嘴角有些抽搐,“人呢,体育课不是改成室内自习了吗,人都哪去了?”
语落又匆匆离去,边走还不忘叮嘱我随便找个空位子坐。
我点头,轻轻朝末排走去。
投入到新环境,我实在没办法把自己伪装得那么天衣无缝,总是容易被过往遗留下的缺憾所困缚,比如此刻,自己下意识径直走向靠窗边的那个角落——太不自信了。
夕阳穿过斜云,窗台外的灰尘高高扬起,发呆之余,我才后知后觉出,这班里最后一排的桌椅同前方所有桌椅的距离都远得离谱。那桌上零散的纸牌、饮料、mp3、漫画大书、还有贴满桌壁的明星海报...忽然觉得,这个神圣的重点高中,在心里跌落高坛了。
良久。
一阵脚步声靠近,夹杂着班主任的训斥,学生们面露羞愧接踵而至,马老师脸色严峻,站在讲台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什么,直到走廊里远远传来清朗的笑声。
几个擦着汗的男孩踏入后门,同规规矩矩的校式寸头不同,他们留着当下最时兴的发型,校服也改得十分乖张,最显眼的高个子男孩抱着篮球最后一个迈进,天蓝色毛巾搭在肩上,满面灿烂。
他朝这里走来,却在撞上我目光的一刻顿住脚步。我下意识转头瞧了瞧身旁那整洁且干净得像没有使用痕迹的座位,不夸张,这空空荡荡什么都不曾留下的座位主人,貌似真的是他。
“顾朗!不解释解释吗?马上月考了,我让上自习,你班长带头出去玩,这像什么话?新来的同学等了你们大半节课!”
这话听得我整颗心一震。其实没关系的,我没那么矫情,况且我一个转校生本就不太容易与他们熟络,这样子我会讨人嫌吧。
班主任话音落下,这个叫顾朗的男生终于从我身上收回视线,转头承认道:“是我带的头,我认,你罚我一个就好。”
“道歉!”
班主任丝毫不为所动。
顾朗放下手里的球,深深弯下腰:“对不起马老师。”
“完了?给新来的云同学道歉。”
我局促地站了起来,本想拒绝,但话还未出口,顾朗就已转过身,夕阳泄在他半边脸上,俊挺的鼻梁映出分明的阴影,他抬手挡住刺眼的光,嘴唇微合,平静地看着我说了句“对不起”。
我依旧局促地摇摇头。
“我不习惯有同桌,你改天换个位置坐吧。”他不再理会班主任,径直走到我身边,声音好似冬月的落雪。
我当即便背起书包想挪去别处,却被班主任打断,以给他提分为由,强硬地将我安置在了他身边。有许多人回头开始正式打量我,从上到下扫视的感觉令我一阵尴尬,书包刚放下,耳边便再次响起顾朗发寒的声音:“关窗,风太大。”
“哦...”
后来的课堂被班主任拿来做人生教育,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呆视着窗外的晚霞长久失神。
明明外面没有风。
染着夕阳的校园为我糟糕的心情平添了些许安静,周遭空气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皂香,我转头瞥瞥顾朗淡漠的侧脸,想搭话破解方才的尴尬,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再次看过去时,他已抱着臂弯靠向椅背紧紧合上了双眼。
但这一瞧,正巧对上他右手边男孩的目光,我这才恍然发觉,原来最末排坐的都是那几个特立独行的男孩。
“你叫什么啊?”
顾朗右手边的男孩烫着深棕色卷发,手里攥着周杰伦同款耳麦,冲我扬起热情的笑脸。他眸光闪亮,两颗虎牙微微显露,竟有些可爱。
“云清河。”我小声应着,不再同他对视,却被他扔来的纸团砸了个正着。
“手,手滑!不好意思!”
“......”
——张居然
纸团上赫然三个大字。
张居然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在顾朗嫌吵不悦的脸色下立马安静地闭上了嘴。
窗外几只麻雀在树梢跳来跳去,玻璃在红霞的映衬下宛若一面铜镜。镜中的自己,不合群的衣装,不合群的面孔,硬生生同这个新世界融为一体。可能我太感性了吧,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面对周遭陌生的一切,我总是感到难以表达,像个语言交流障碍症患者,看起来一股沉郁、格格不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