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读《意林》,读《花火》,读韩寒,读郭敬明和饶雪漫,在那段刚迈入成熟的年纪,微薄的零花钱会全部交付给各大连载期刊和爆火杂志。那些超乎阅历的文字就如同一颗颗青涩的果子,却又具备蜜糖般的诱惑,砸进我小小的脑袋里,青春便就此启航。
人们总是批判这些所谓的“不着调”的文字,但它的的确确影响了很多人,那些年,在网络还处于萌芽状态时,它踩着发展的脉络,陪伴了一代孤单的孩子慢慢长大。
当然,我必须得承认,它最厉害的地方不是消减了我们对功课的认真程度,而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纯粹的少男少女们带入了忧伤且狂妄的幻境,让我们朦胧地感知了什么叫“离经叛道”,什么又叫“多愁善感”。
这一点上我深受其害。十几岁的自己,天真到了极点,经常愚蠢地认为,不论友情亲情还是爱情,只要主观够努力,就能并肩行至永远。然而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永远”。可我真的一直都记得自己同谁说过这两个字,谁又同我说过这两个字,尽管我们在后来的路上各自离散,但我真的会永远记得。
因为我们彼此亏欠。
而我就这么傻傻地惦念了好多年。
大概老天被我念得烦透了吧,屡屡摧残我的命运之神终于眷顾了我一次,让我在茫茫人海中几经辗转还依然能找到深藏在心底的他。
那她呢?
这么多年,她那明媚如花的轮廓和笑颜,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绽放在我的梦里了。她似明月般照进我灰暗的生活,我怎么舍得忘?
瞧,每当想起她,我总是悲伤不能自已。
我始终记得同她初遇的每一帧画面。也是我转到八中那天,夜幕降临时,狂风四起。为了补转学手续,交校车费,领新校服,从陌生的环楼中几番折腾下来,自己比放学离开的大部队落后了好多。
我急匆匆跑进教室,满脑子都在祈求老天不要下雨,电光火石间,同即将迈出门的黑影狠狠撞了个满怀。
咚一声闷响,骨骼传来剧痛,臂弯里抱着的衣服替我缓冲不少,可面前这女孩却被撞得一个趔趄摔坐在地,空气寂静片刻,瞬时回荡起她后知后觉的痛吟。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吗?”
“废话,磕到屁股了,疼死人不偿命啊!”
班内漆黑一片,女孩貌似是最后一个值日生,她借助走廊光线仔细打量我,并未理会我伸过去的手,而是自己扶着门框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她扫扫班牌上“高二(十七)”四个醒目大字,又扫扫满脸抱歉的我,眼中尽是疑惑:“你走错了吧?”
我微愣,轻轻打开教室后侧的灯,指向角落里的书包解释道:“我是新来的转校生。”
“转校生?哦,那我今儿下午请假了,错过了你的欢迎仪式,真不巧哈!不撞不相识,我叫沈萌萌,日月那个萌!”她面露灿笑,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再次吃痛地哼唧起来。瓷娃娃般的一张脸,眉心拧成了团,看得我越发过意不去。
“我扶着你吧,对不起啊。”
“不用!讲老实话我还要谢谢你呢。明天体侧,我可跑不了那八百,别说八百米了,就是五十米,我都能累晕!真的,明天我正好名正言顺地跟黑脸儿请假,谢谢哈。”
“黑脸儿?”
沈萌萌眨眨眼,讪笑:“就是体育老师,他黑黑的,我们都叫他黑脸儿,脾气可臭了。”
乌云压城,一路上,沈萌萌都在迎着呼啸的夜风大声同我讲话。星月掩埋在云层中,可她眸子里闪烁着的欢雀,比星月还要明亮。她叽里呱啦着,始终将气氛捧在活跃的维度之上,从她口中,我得知了好多东西。
比如班主任,表面上温柔和慧,实则手段堪比雷霆,经常会在物理平均分低于上次考试成绩时罚写全班抄题百遍。又比如数学老师“眼镜蛇”,在他的课上,可以睡大觉,可以看大书,但绝不能不完成数学作业,这是他唯一一块不可逆的鳞,动了这块逆鳞,会被他淬了毒的嘴骂得狗血淋头。再或者纪律主任“光头许”,无论何时何地,见到他老人家一定要规规矩矩行礼问候,甚至假笑也要掐着大腿表演成发自内心的笑。诸如此类,皆从她眉飞色舞的口讲手划中透露得精光。
大风将她的马尾高高卷起,看着她宛如精灵的模样,我微微弯起嘴角。
设想过会结交到好人,但没想过这么快就会遇到以往从未遇到过的——如此坦诚、友善、欢脱,活像个小太阳似的人。做她的朋友,一定会很开心吧。
“怎么感觉你不是很爱说话?显得我好聒噪哦!”沈萌萌放慢脚步,偏头看了过来。
“......”
我飞快思索着答案以作掩饰,但太过紧张,话语堵到喉咙迟迟说不出口,吞吞吐吐的,狂风之中,脊背竟添了一层细汗。
雨滴坠落,沈萌萌撑开伞,见我紧紧抱着校服无措的模样,她没再说话,直接一把将我拉进了伞下。风雨交加,这把印花小伞只能刚好遮住一个人,此刻它撑在头顶,却完完全全偏向了我。
我急了,慌乱夹紧怀中衣服想将伞朝另一侧推回,但沈萌萌力气大的很,她用力按着我的手,高声道:“我这人从小就皮实,淋点雨没什么,看你那么弱不禁风,可别生病了呀!”
我哪里好意思,急切地摇着头坚持推回小伞,见状,她眉心一松,了然般大笑:“我懂了,你也不想跑八百米是不是?好好好,干脆把伞扔掉,咱俩雨中漫步算了,明天一起请个病假,课都不用上了。”
说罢,她抬手便要佯装扔伞。我牢牢握住她的手,不觉间两个人贴得紧紧的,暖意顷刻间流淌到了心里,尽管彼此肩头与裤脚皆淋得湿漉漉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云清河。”
许是我声音太小,沈萌萌凑近耳朵又问了一遍,待我一字一顿清晰重复后,她满目都是惊讶:“云朵的云吗?第一次听到有人姓云,真好听,和言情小说里的一样好听。我名字就俗气,我妈给我取的,她说她早就想好了,如果生下个女孩,就叫萌萌,生下个男孩,就叫壮壮,唉,好俗气。”
我噗嗤一声笑了:“没有,你和你的名字一样可爱,真的。”
沈萌萌扭头,对着我的笑盯了两秒,忽然话锋一转:“你有姐姐或是妹妹吗?”
我轻轻摇头。确切来说,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连父母都没有见过一面,活了近十八年,也从未听谁谈过这类事,想来便是没有吧。
“也对,你们连姓氏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是姐妹呢。”沈萌萌收回视线,自顾自喃喃。
“你在说谁?呃...我不是本地人,我从很远的地方转来的。”
闻言,她仿佛彻底明确了答案,摆手道:“没什么,你长得很像我一位同学,看你坐在顾朗身边,我就随口问问。”
她提及顾朗,我才忽然想起,他见到我的第一眼,足足凝视了好长时间,连班主任同他讲话也没回过神,似乎眼前的我,是许久不见的故人一般。
风又起,并肩走至校门口,一辆辆校车正在驶离,我心口一紧,忙同沈萌萌抱歉。她转了转眼珠,几乎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图,留下句告别,飞快将伞塞进我手中转身便跑。
那一刻,我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视线一片模糊。
尾号“007”的校车行至面前,扫了眼车头醒目的指示牌,我恍然回神,赶忙将其拦下。
好挤,好吵。
见我不熟练地扫着车卡,司机扔来一记冷眼:“新来的?我这趟座少人多,你站会儿吧!”
“......”
大抵是下雨的缘故,车厢潮湿得很。男男女女肆意打闹着,司机却浑不在意,只踩紧油门,驶上公路。空气憋闷,耳边吵声不断,回想起今日发生的桩桩件件,我深吸一口气走进车厢,可车上没有多余的扶手,自己只得把住旁人的靠椅,费力夹紧怀里沉重的校服。
途中,车身转向市桥时司机忽然急刹,我还沉浸在疲惫里,一个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扑倒,好在一双手攥住我背包将我稳稳抓了回来。惊惧之余,我匆匆回眸,对上手主人那双清若泉水的瞳,竟硬生生忘了道谢。
升高而望远,清濯以自洁,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路灯掩映,明暗交替,将他原本精致出众的五官掩映得更加清晰,更加乱人心魄。笑闹、交谈、车鸣,尽数杂糅在昏暗的光线里交织成幻灯片,连同窗外噼啪作响的雨声,皆远远淡去了。
对他更多的了解,是沈萌萌告诉我的。
沈萌萌是班里的学委,我转学来的匆忙,教材习题卷册统统都没有,在我面对身边同样没有书、不带作业、而且不听课的顾朗不知所措时,是她主动带我去教务处登记的。
那是次日雨过天晴的午后,清风卷去了所有燥热。
我们俩抱着一摞书站在库房门口,等待教务老师清点名单,与此同时侧楼梯传来一阵脚步与谈笑,打断了我的思绪。六七个瘦瘦高高的男孩抱着西瓜和雪糕,夹着凉凉甜甜的风经过,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校车上的那个他。
他们正说着笑,路过时,他看了我和沈萌萌一眼,淡淡的,没有多余的情绪,弯起的嘴角还停留着笑意,额前碎发尽数拢起,露出了好看的额角。
“他是谁?”我下意识低声询问,视线竟也跟随他的背影移动。
“哦,秦淮。”沈萌萌习以为常地应着,像是在回答一个已经司空见惯了的,已经厌倦了的问题。
正值午休,楼廊寂静,她话音不大,但这一声“秦淮”却轻而易举地入了所有人的耳。
他们已走至转角,不知谁喝出一句,秦淮,又有人在打听你呢!
话音落下,人群纷纷止住脚步回头,其中一人扔了两串雪糕给我们,转脸冲秦淮笑道,这个,不够你铁树开花?
秦淮亦回过头,方才微弱的笑意已是不再,四目相对间,我竟触电般手抖摔下了怀里一整摞书。
......
“不是,你咋啦?”
沈萌萌蹲下身,飞快帮我拾掇着满地狼藉,嘴里疑惑不解。
耳边传来楼梯转角处一群人的哄笑声。我无心应答,呆滞地跟着捡拾散落一地的书本,直至他们的脚步远去。
“我跟你讲,秦淮有名的很,追他的人数都数不完,可不止八中。”沈萌萌撕开雪糕纸津律有味地吃了起来,眯眼又道,“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我没有...”
“那你手抖什么呀?”
“他——”
“他单身,高二六班的,在五楼,左手边第一排,物理课代表,三优生,年级前五十,家庭背景不详,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摇摇头,原本想告诉她昨夜校车上的萍水相助,但这一番话,直接把我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