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城,“哗”一声下起了瓢泼大雨。
崔晏被一道雷声惊醒,额上覆满了细汗,她大口喘着粗气,心悸好一阵都未曾平复。
“郡主,可是做噩梦了?”侍女掏出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汗。
屋内光线暗沉,仅有两点烛光,侍女面庞朦胧,崔晏呆呆望着她,脸上逐渐浮起惊恐惧意,见鬼似的,一个劲往床里缩。
侍女也吓着了,伸过手去想把主子扶起来。
崔晏心一横,一把抓住侍女的手腕,又是一愣。
实的,热的,真的。
“锦云?”崔晏不可思议地唤道。
“奴婢在。”锦云满脸担忧,“郡主,可是梦里吓着了?”
锦云是崔晏的贴身侍女,早就死在了微生宸的剑下,此时听到熟悉的声音,恍如隔世。
“锦云,”崔晏一下子力竭,整个人都瘫在了床上,声音细若蚊吟,“点灯,替我倒茶。”
两杯水下肚,终于缓解了口干舌燥之感,脑瓜子仍旧嗡嗡的,但她心里大致有了判断————
她重生了。
她死后并没有立刻失去意识,造化弄人,她居然以灵魂的形态四处飘荡。
她看着微生序替她收尸立冢,看着他杀了微生宸和赵元儿,看着他离开了微生府,将欺辱过自己的崔氏灭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似没有自己的情感,如行尸走肉般替他师父杀人,杀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疯了,在一次行动中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崔晏长长叹了一口气,活到最后,唯一一个和她有关系的人也死了。
鸩酒下肚的感觉仿佛还未消散,回想起微生宸强硬地给她灌下毒酒时那面目狰狞的脸,只一瞬间的功夫,五脏六腑剧痛无比,鲜血肆意从口鼻喷涌而出,呼吸越来越艰难,直到意识彻底消失。
她想,若有来生,再不要做如此愚笨可怜之人。
在锦云的搀扶下,崔晏下了床缓慢移动着,看着熟悉的陈列摆设,虚幻又真实。
崔晏这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起死回生。
现下,她终于确定了,苍天垂怜,竟真的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
梳妆台前,镜中人面容姣好,明眸皓齿,即使不施粉黛,依旧光彩无双。
正是她及笄之年。
她与微生序成婚,也正是今年。
崔晏忽然瞪大了眼睛,又仔细瞧了瞧屋内布置,是了,这是微生府,不是她未出阁前的闺房。
现在的她,是与微生序成婚了的。
天元六年,黎朝三大世家之一的微生氏认回了亲生儿子微生序,但并未过多宣扬,只是将流落在外整整十五年的孩子草草入了族谱,也算是认祖归宗。
然而,本该与崔晏指腹为婚的嫡子微生宸,却换成了刚回来的微生序。
崔晏本就心悦微生宸,大婚当日甚至还闹到了皇帝耳朵里。当今贵妃是微生一族,皇帝偏爱贵妃,象征性弥补了些,又下了一道赐婚的圣旨,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毕竟,微生序当时确实是在微生夫人腹中,指腹为婚指的不正是他?
崔晏气极,可皇帝都发话了,你一个封侯的将军又能如何?
崔氏心知肚明,皇帝怕父亲功高盖主,故借此事打压。
崔晏便将这股子气一股脑儿撒在了微生序身上,非打即骂,把他当狗一样羞辱,表姐赵元儿还会寻来各地美男,供她取乐,从未将这个她名义上的夫君放在眼里。
诸如种种,微生序都逆来顺受,甚至因她聋了一只耳朵也没什么反应。
而她只因微生宸的几句甜言蜜语,便傻乎乎地为他做事,害得哥哥死在了边疆。
可到头来她只换得一句,“骄奢淫逸,这般肮脏的女子,怎可入我微生门”和一杯了结她性命的鸩酒。
上辈子,她与微生序成婚不过两年,谈不上相敬如宾,只能说是相看两生厌。
最后反而是受尽了她欺辱的微生序替她收了尸。
既然上天让她重生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那这辈子她一定好好待微生序。
她要改变崔家被灭门的结局。
她要一切重新来过。
想到这,她的心跳都加快起来,问道:“微生序呢?”
“他?”锦云解释道,“他不是偷了您送给大公子的手帕,您便罚他去堂屋前跪着么?您放心吧,锦月看着呢。”
上辈子,崔晏是不允许锦云她们喊微生序姑爷的,她只当他是自己的一条狗,哪有狗配当别人姑爷的。
“什么?!”崔晏噌一下站了起来,“外面还在下雨,我让他出去罚跪?”
她想起来了,她曾送过微生宸一条亲手缝制的绢帕,上面还有一只燕子,“燕”同“晏”,只希望微生宸时刻想着她才好。
谁承想这条帕子竟然出现在了微生序身上,她被迷了心窍,竟真的信了微生宸说的,是微生序对她心怀不轨,偷了帕子,以慰相思苦。
当时她就大发雷霆,羞辱至极,便也不问缘由,不看证据,微生宸说什么便是什么。
而微生序身体不大好,跪了两个时辰,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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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晏拔腿就跑,跑得太快,心在砰砰乱跳。
“郡主,慢些!”锦云在背后着急喊道。
崔晏虽不知道那绢帕到底为何到了微生序手上,但此事与他肯定毫无关系,是她冷眼相待,才使得微生序无辜遭受不白之冤。
她心里懊悔不已,恨不得有飞禽的本事,立马出现在微生序的身边。
然而,再见到微生序的那一刻,她反而呆在了原地。
雨越下越大,微生序就跪在雨里,背上被藤条抽得皮开肉绽,血渍染红了整个背部,却是一声不吭,生生硬抗。
“住手!”崔晏喝住了那扬手还要再打的家仆,直接冲进雨里,狠狠踹了一脚动手的家仆。
奈何她力气太小,也没将人踹出二里地。
锦月眼疾手快,立马拿起一旁搁置的油纸伞,撑开挡在崔晏头顶。
祠堂下的众人见到此情此景,无一不意外。
“万宜,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崔晏听到这娇滴滴的声音就来气,赵元儿惯会装出一副温婉可怜的样子,这时候又在装什么大好人?
哪里都有她,阴魂不散!
“各位,敢问微生序是犯了是何等罪责,要遭受如此刑罚?”
赵元儿想要将她拉回屋檐下,被一旁的微生宸不动声色的拦住,他只扫了崔晏一眼,开口时语气里竟还有些不快:“你先去换身衣服,有话好好说,何必在此受罪?”
“受罪?!到底是谁在受罪?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们算什么东西!”崔晏喉咙发紧,抬头直直望向檐下的微生宸,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视线只落了一眼便离开了。
“来人,将这壮丁仗责二十,拿了卖身契发卖了去!”崔晏气不打一处来,“微生序是本郡主的人,奖赏惩罚该由本郡主一人决断,何时轮到他人插手?”
“崔晏,你这是什么意思?”微生宸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崔晏看也不看,“起来。”她弯下身子,将微生序扶了起来。
微生序这才缓缓抬眼,依旧面无表情,微微上挑的眼尾泛着淡淡的红,漆黑的眼珠子盯着崔晏,一动不动。
少年已有十七,身形早已抽条,但显然只是个子窜上去了,肉没跟上,从侧面看,薄薄的一片。
再加上风吹雨淋,早就面色发白,堪堪站稳,又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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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微生序头疼得厉害,鼻息间萦绕着安神的熏香,依稀听见正厅传来争吵。
他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一息之前,还跟谁决斗来着,至于结果,当然是寡不敌众,万箭穿心而死。
其实他无所谓是死是活,人生在世,最后结果也逃不过一个“死”字,早晚而已,他没有一点遗憾与恐惧。
这一生实在痛苦,养父母对他可以说是无比苛刻,吃不饱穿不暖,稍有不顺心便棍棒加身,若不是遇到了师父,早被冻死在山里了。
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也远不如养了十多年却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他自小便没感受过亲情为何物,因此他对此事也十分漠然,他不需要双亲的疼爱,也无需装模作样的嘘寒问暖。
他没有任何目标,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练就一身绝世武功,除了替师父杀人,这潦草一生,不知道还能如何度过。
谁知中间竟成了婚,有了妻子。
师父告诉他,他有家了。
他不置可否。
回到微生府的那一天,人人说他有家了,再不必受那非人之苦。
可没有人欢迎他回来,包括他那新婚的妻子。
对他向来没有好脸色,非打即骂,为了一个微生宸,连正眼都不曾给过他,最后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然后呢,微生序有些茫然。
他闭上眼,休息片刻,凝神听了听隔壁在吵些什么。
“万宜,你当真要为了微生序与我闹了嫌隙?”
这声音,是微生宸。
“你们今日太过分了!其一,你们张口便说他偷了东西,可有证据确凿?行,你身边的侍从说在他身上找到了我送给你的手帕,那锦云还说是你们故意放过去栽赃陷害的,我也能将你打成这样吗?”
“其二,本郡主送给你的东西,你为何不收好?你要是悉心存放,怎么会轻易出现在他人身上?”
听到这,微生序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他这便宜妻子何时如此维护他了,莫不是吃错了药,脑子坏了不成?
想起崔晏那刁蛮任性,骄奢淫逸,胸无大志的模样,微生序便嫌弃得不行。
上一世他刚回微生府的时候,崔晏还不知道他是她未来的夫婿,看他全身衣衫单薄得可怜,大发善心丢了一件披风给他。
于是,为了还这份恩情,她死后,他便替她收了尸,寻了处空地葬了。
微生序想起来了。
然后,他离开了微生府,以杀人为生。
突然有一天,师父说接了道任务,报酬可观。
干完这票就放他自由,随他去。
这句话他当时听起来就感觉不大吉利,果然,死相凄惨。
如果今生再来一遭,他想,可以直接送崔晏去死吗?
“啊嚏!”崔晏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指着微生宸骂道,“还敢在心里咒我?!”
微生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