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医务室里一片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夕阳。
橘红色的光如被揉碎在天幕里，和棉絮般的云搅在一起，透过玻璃窗照进医务室，将窗边背光坐在椅子上，那个男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若安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那个人还坐在那里。
她拉紧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个人有所察觉，转过身。
陈若安松了口气。
是林逸兴。
“孙嘉莉妈妈来学校把她带去秦老师办公室谈话了，她让我来给你送一下晚饭。”
陈若安顺着林逸兴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床头柜。
那上面摆了两份盒饭。
“她中午来找过你一次，你没醒。”林逸兴解释道。
“谢谢你们，”陈若安坐直身子，“你不回去吗？”
“今天训练结束了，回去就是晚自习，”林逸兴笑了笑，“在你这偷会懒，可以吗？”
陈若安点点头，去拿盒饭。
左边的还温热，右边的已经凉了。
“你周六下午有时间吗？”
陈若安抬头：“什么？”
“周六下午学校放假，你可以带着你爷爷，一起来检查。”
陈若安夹起来一筷子胡萝卜丝：“有……对了，这份盒饭多少钱？”
“小忙而已，不用算得太清楚。”
“多少钱？”
“十块。”
一顿十块，一天三十块，一个月九百块，爷爷奶奶就没钱了。
“……我明天会还你。”陈若安又夹起来一块小炒肉，放进嘴里。
好香的味道。
她把盒饭放下，爷爷奶奶也不经常吃肉，这份盒饭，还有那份冷了的盒饭，里面都有小炒肉。带回家去热一下，爷爷奶奶也可以吃到肉了。
“你不喜欢吃吗？”林逸兴见她放下筷子，不免问道。
陈若安继续把肉扒到一边：“我不吃肉，不喜欢，所以挑出来一下……你什么时候走？”
说完她就后悔了。
怎么这话说出来，好像是她盼着他走一样？
陈若安紧张地握紧筷子，林逸兴却没什么异样。
“晚一点，”他笑了笑，“我想问你些事情。”
“问我？”
“嗯。”
“什么事情？”
“你是中考全市第三对吗？”
“是。”
“你知不知道，你是唯一一个，考进前十，但不是朝晖初中部的学生？”
“知道。”
“你不觉得有些神奇吗？”
“什么神奇？”
金红的辉芒打在他右脸脸侧，映照出他浅棕色的双眸，又照出空气里浮动的微尘，星星点点。
光束把她的左半截身子照得干燥发暖。
这样感觉起来，就像是他的目光，带来的温度。
那和落日一样的目光，温和而沉稳。
陈若安默默低头，不再直视他的双眼。
周身暖意在向上游走，她的左耳也变得滚烫无比，这样低着头，还能让头发垂下来，遮住耳朵。
即使低下头，躲避了他的目光，却躲不过他的声音。
他说：“我觉得你很聪明，你不该浪费浪费这份聪明。”
“嗯。”陈若安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陈若安，看着我，”他的语气变得更严肃，“我对你说的话，你不会左耳进右耳出吧？”
她迟疑片刻，抬起头，他仍像刚刚那样注视着她。
“……不会。”仅仅片刻，她再次不争气地低下头去，用吃饭的动作，掩盖自己的慌乱。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在他面前，不管怎样，她都有些不自在。
但这并不是厌恶的不自在，这是一种，混杂着期待、紧张、害怕的不自在。
不自在到，她甚至要刻意数着节拍，才能顺畅地呼吸，不然就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太大，太不礼貌。
陈若安不知道林逸兴有没有察觉她的异常。
但幸好，他继续在说。
他说：
“我知道你可能听不进我说的话，但接下来的话，我必须要说。
“我听许婷说过，你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难免为此自卑。但能考进全市前三，除了聪明，你一定还有付出。我和你一样，没有人比我们自己更了解，那些光鲜成绩背后的艰辛。你的付出，应该不仅源于对学习的热爱，还有对困苦人生的不甘吧？
“你应该能看出来，我有帮你的意愿，我可以让你带你爷爷来免费看病，也愿意帮你带一份免费的晚餐，我不是想要居高临下地看你，而是……我很好奇。
“我好奇你未来能成什么样，好奇你这样和我们家境不同的学生，能有多厉害。
“你如果真的觉得欠我，就把我帮你的事，一笔一笔记下来，等你能还了，再还给我。”
那前面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话，好像是真的为她着想。
但她又不是傻子。
她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和自己一样，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和自己一样不自在。
直到说到“好奇”两个字，他的表情才有所变化，放松了些许。
陈若安忽略了他的其他话语，直接问道：“好奇？”
他迟疑片刻，点头：“好奇。”
那僵硬的笑容终于有了变化，唇角的弧度上扬，眼里闪烁的光带上几分危险的意味。
但转瞬间，这种不同又被他掩盖下来。
“陈若安，我们来打个赌吧。”
“什么赌？”
林逸兴走到一边，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试卷和笔，放到她面前。
“你吃完饭，把这张卷子做了，我再告诉你。”
“为什么？”
林逸兴把试卷和笔放到桌上：“写试卷消耗体力，我不想虐待你。但是我得考察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和我打赌的资格。无关乎地位，无关乎钱财，只关乎天分。”
陈若安仰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
他再也没有掩饰她的意图。
隐隐约约，心里有了个答案。
陈若安低头：“我答应你。”
林逸兴坐下，看着她飞快地往嘴里扒饭。
一口，又一口。
他从没见过吃饭这么快的人。
三下五除二，那个塑料饭盒已经见了底。
唯一没吃完的，是饭盒里被她扒到一边的小炒肉。
她把饭盒和筷子往桌上一搁，紧接着就拿起试卷和笔。
“桌子上有纸，你可以擦一下手。”
陈若安看了看自己的手，随手抽了两张纸，擦完，看向林逸兴：“这是数学试卷，你有草稿纸吗？”
“试卷里夹了一张，不够你再说。”
陈若安点点头，不再出声。
“90分钟，145分满分，做你会的。”林逸兴往左手上戴的手表看了一眼，19点11分，90分钟以后，就是20点41分。
其实他没有像告诉陈若安的那样，旷课。
来的时候他给秦源请了假，说有事，可能会晚一点回来。秦源从初三一直带他学竞赛数学，对他很放心，便随他去了。
只希望许婷和朱明宣那两个家伙，不要向林钟和罗琴告密。
陈若安拿着笔，有些讶异。
不同于之前做过的试卷类型，这张试卷一共只有七道题。两道填空题各占10分，剩下五道大题，各占25分。
粗略扫一眼，能看出，试卷整体难度是逐题递增的。
沙沙的演算声从草稿纸上发出，女孩微微弯腰，不经意间，把遮挡视线的碎发别到耳后。
那只烧红的左耳骤然闯入林逸兴的视野。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向她手中的试卷。
只花了六分钟左右，第一道填空题已经被解出来。
当初他自己做的时候，花了十分钟。
第二个填空题是一道立体几何题，题干很简短，但他做也花了不少时间。她一开始的思路和他很像，但后面做的辅助线有两条不一样，用她的思路来解好像还更简单些。
云里的那抹红，像一尾鲤鱼，翻滚着、跳跃着着，最终汇聚、褪色，融入无边的黑夜里。
窗外天色完全暗了。
“时间到。”林逸兴轻声开口，伸出手。
陈若安最后看了一眼试卷，确认无误后，把试卷交给了他。
洁白的纸张，整洁的字迹，几乎没有修改。
最后一题的最后一小问，只写了一个答案，其他题目的则全部正确。
“最后一题……我是猜的。”陈若安小声补充。
林逸兴点点头，把试卷放下，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猜对了。”
他看见，她的双眸里露出几分真切的开心，嘴角也扬起小小的弧度。
“真的？”
“真的。”
陈若安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那，你让我再看看这张试卷吧。”
其实她也有自己的小爱好。
她喜欢看自己的满分试卷。
看见被自己解出来的题目、老师整页整页的红“√”，她就开心。
陈若安拿过试卷，目光又落在最后一道题上。
“想出怎么做了吗？”
陈若安摇摇头：“只有一个大概的思路，但还不能确定。”
转而想到他说的打赌：“对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要打什么赌了吗？”
林逸兴指了指她试卷上的最后那道题：“这个题，我们的第一个赌约。明天下午下训前，你把它解出来，我输给你两百元；你没解出来，就再做一张我给你的试卷。”
“这算什么赌约？我们输赢的筹码都太不对等了。”陈若安微微蹙眉。
林逸兴笑了笑，语气仍旧和缓，可却莫名透露出一种自视甚高的意味：“你说的筹码，是建立在财富这个评判标准上，不是吗？而我的赌约，赌的又不是谁有钱。”
“我要赌，我们两个，谁是天才。”
明明是那么不着边际的话，可从他口中说出，好像就很合理。
陈若安看着林逸兴，眸光在他眼中闪烁，此时此刻，他一直以来游刃有余的面容，终于露出了裂隙。
陈若安从那条裂隙之中，看到了他的欲望。
第一。
这就是他的所求。
之前帮她也好，貌似苦口婆心劝她也罢，大概都是为了让她接受这个赌约。
那些题可能都是他做过的。他想看的，就是自己对着他轻而易举解出的题目，抓耳挠腮。这样就证明，自己作为唯一一个中考前十的外校生，对他毫无威胁。
两百元是他撬动自己的筹码。
不多不少。
自己能接受，并且需要。
而对林逸兴来说，两百元或许都不够一天的零花钱。
多幼稚的赌约。
如果是她来赌，她一定不会像他这样。
陈若安终归还是点了头：“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医务室的门被打开，脚步声传来，绕过蓝色隔断屏风，走到两人身边。
陈若安和林逸兴一同向来人望去。
“逸兴，你刚入学，就谈恋爱了？”
女人目光冷冷，像淬毒的银针，扎向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