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生日蛋糕上,蜡烛的数字。
水滴状的火光微微跳动着,蛋糕上裹着一层巧克力糖衣,最外摆了一圈水果,草莓、蓝莓、芒果、苹果等,眼花缭乱。
钟表上的时针到了“9”,陈若安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奶奶:“爸爸妈妈不是说晚上九点就回来吗?九点都过了几分钟了,可是外面都没有声音。”
如果爸爸妈妈回来,路上会有嗡嗡嗡的动静,那是他们骑的摩托奔来的轰鸣声。
奶奶摸了摸陈若安的脸,笑得慈祥:“这个蛋糕不是他们喊外卖送的嘛,他们一定会回来和你一起吃的,以前不都是这样子吗?”
爷爷从厨房里走出来,把刚烧开的水倒进两个搪瓷杯里:“是的,他们两个辛苦,安安你不着急,慢点回来也安全。”
陈若安点点头。
以前的确都是这样。
可爸爸妈妈都会在九点之前赶回来。
她的蜡烛在一截一截变短,外面仍旧寂静无声。
忽然,一阵响铃从座机上传来,打破了长夜的沉寂。
奶奶接起电话:“喂?”
陈若安看着奶奶柔和的眉眼忽然变得严肃,奶奶皱起眉头,眉间聚成“川”字形。
然后,奶奶的眼睛里蓄起泪水,一颗、两颗……泪珠从奶奶皱巴巴的脸上滑过。
奶奶说:“是……我是……好……”
电话挂断,爷爷和奶奶对视了一眼。
“振国……”奶奶低下头去,用双手捂住脸,“警察讲……华儿和小真……”
“咚——”
爷爷把手中的开水壶重重地砸在桌子上,随后走到奶奶身边,扶着奶奶站起来:“我们去屋里讲。”
奶奶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跟着爷爷走到卧室里去。
陈若安一个人待在客厅。
这里是爸爸妈妈租下的房子,比老房子大很多,爸爸妈妈睡一间、爷爷奶奶睡一间,自己还有一间小房子。
客厅也很大。
爷爷奶奶一走,整个客厅就显得空荡无人。
压抑的抽泣声从卧室里传出。
陈若安抬头看向时钟。
21点19分。
她把蜡烛吹灭,然后用手拿下一颗红通通的草莓,放进嘴里。
不甜,也不酸。
有点腥臭、有点咸。
更像是腐烂的味道。
她又挖了一块巧克力,和草莓的味道一样,一点都不好吃。
不仅不好吃,还想吐。
陈若安跑去厕所,反胃的感觉无休无止地翻涌着。
从嘴里吐出来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抹冷红的血丝。
原来那味道,是她不小心咬到自己的嘴唇时,血的味道。
唇肉上的痛这才显现出来,像跗骨之蛆,深深钻到陈若安心里。
原来咬破嘴唇都这么疼。
爸爸妈妈为了赶回家,闯红灯左转,在路口和一辆小车相撞,爸爸妈妈当场因失血过多死亡,小车车主则赔了三万元。那三万元给爸爸妈妈下葬以后,搬家、安置,差不多也花完了。
她和爷爷奶奶就回到了原来的小平房。
她舍不得爸爸妈妈,也对车主抱有愧疚。
陈若安想,如果自己那天早上,不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不让他们早点回家,他们就不会闯红灯,那辆小车车主也不会被牵连。
休息的十分钟很快过去,各班继续开始训练,先练了向左、向右、向后转,接下来,就是齐步走。
陈若安的班级一共站了五排,女生在前两排,男生在后三排。
孙嘉莉站在最右边,是她们这排排头,郭教官便让她带着第一排的女生练齐步走。
第二排的排头刚好是许婷,也带着第二排去练齐步走。
男生那边,朱明宣、林逸兴、张添分别是第三、第四、第五排排头。
太阳越来越高,毒辣的光线把整片天映得白晃晃,偶尔有几只黑影从空中掠过,转而消失不见。
“孙嘉莉!”郭教官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招手,“齐步走把队带过来,我看下你们练得怎么样。”
“好!”孙嘉莉应声,看向面前的第一排队伍,“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齐步走——”
“一,二,一!”
“一,二,一!”
走到郭教官面前,队伍停下。
郭教官点点头:“还可以。”
说完,郭教官又对着她们左边的第四排男生招了招手:“林逸兴,把队伍齐步走带过来!”
于是,男生们也齐步走了过来。
第四排最中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男生,竟然是同手同脚。
等他们在面前停下来,郭教官走到那个同手同脚的男生面前:“你怎么走的?”
男生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就这么走的啊。”
两边队伍里都发出一阵笑声。
郭教官脸变臭了。
笑声渐止,郭教官的脸还在变臭。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郭教官提高音量,“人家走不好,好笑吗?我给别人纠正错误,好笑吗?”
再没人敢笑,陈若安和站在队伍前方的孙嘉莉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抿紧了嘴唇。
“两边队伍听我口令,向右看齐!”郭教官扫视着两边的同学,“跺脚,给我跺起来!响一点!再响一点!”
“哗啦啦——”
陈若安也用力地把脚往下踩,噼里啪啦一阵响,终于,郭教官道:“向前看!”
还没能喘息,命令接着又来了:“女生队伍听我口令,向左转——”
“男生队伍听我口令,向右转——”
两边队伍完美地对齐,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下巴对下巴,不知道是哪个人先开始,队伍里又发出一阵笑声。
“笑!什!么!”郭教官终于大吼出来。
笑声又瞬间消失了。
陈若安把下唇咬得更紧。
她刚刚也笑了。
此时此刻,看着站在一旁的孙嘉莉和林逸兴,她不禁后悔自己没有再长高一点。
当排头,居然还有避免教官声波震慑的作用。
郭教官走到陈若安面前,弯下腰,轻声说:“你想笑吗?”
陈若安摇摇头。
郭教官又转过身,问陈若安对面的男生:“你想笑吗?”
那个男生站得笔直,大声吼道:“报告教官,我不想笑!”
男生的脸憋得通红,刚说完,就破了功,笑出来。
郭教官:“叫什么名字。”
男生:“报告教官,我叫艾笑。”
郭教官:“你叫艾笑,我还叫爱哭呢!”
“教官,他真的叫艾笑。”艾笑旁边的男生举起手,小声说道。
郭教官看向林逸兴:“是吗?”
林逸兴点点头:“报告教官,是的。”
艾笑抿着嘴,努力压下嘴角的弧度,两颊鼓起,鼻孔张大。
郭教官看着看着,点点头:“好,算你笑得情有可原。”
话锋一转:“但是!你们其他人笑什么?一排十个人,你们这里是有二十个艾笑吗?给我面对面站好!什么时候不笑了,什么时候去练习!”
说完,对着那个同手同脚的男孩道:“你出列,让林逸兴一对一教一下,不要再同手同脚了啊!”
时间和额边的汗水一同在夏日的灼热里蒸腾、消逝,一阵阵的晕眩再度在陈若安的全身蔓延开来。
陈若安看向一边站着的郭教官,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教官会嫌自己麻烦吗?觉得自己太多事了?
或者,自己已经晕倒过一次了,再请假一次,教官会怀疑自己是装作不舒服,来逃避训练吧?
陈若安收回目光,思绪放空。
手脚酸软无力,渐渐地,嗡鸣声卷土重来,眼前也再次被黑红覆盖。
“陈若安。”谁在叫她。
“陈若安。”那个声音又叫了一次。
失焦的眼神汇聚起来,陈若安迷迷糊糊抬起头,看见一个隐约的轮廓,然后,向下栽倒,失去了知觉。
林逸兴扶住晕倒的陈若安。
郭教官和他把陈若安再次扶到一边坐下。
林逸兴在她人中上一掐。
思绪渐渐回笼,耳边的声音清晰了一些,陈若安无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摇头:“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可以……”
“去医务室,”林逸兴打断了她,“一个上午昏倒两次,已经很危险了。让校医开一个证明单,你去连部吧。”
连部是身体抱恙的,或者有文字、摄影特长的同学待的地方。在那里只需要写写稿子、拍摄照片,会轻松一点。
郭教官颔首:“是啊,同学你身体不好,不要硬撑,还能自己走动吗?不然林逸兴你把她带过去?”
“教官,我也可以送安安过去!”孙嘉莉凑上来,“我是安安同桌。”
“好,那就你们俩去吧。”
医务室不是很大,散发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陈若安被扶到病床上坐好,床左边是一块透亮的玻璃,窗台右侧摆着一盆吊兰,绿白相间的叶子向下垂倒,清新淡雅。
穿着白大褂的校医走到陈若安面前,左胸前的吊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孔敏从”。
孔校医拿着一个血糖仪走过来:“晕倒的话,最常见的是低血糖,也不排除别的原因。而且你脸色也很差,建议不要硬撑着训练。我先帮你测一下血糖,之后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我就帮你开好证明,转去连部吧。”
“谢谢医生。”陈若安点头。
“拿根手指出来。”
陈若安照做,伸出了左手无名指。
孔校医往里走了走,瞥见她右手内侧的纱布:“这里还受伤了?”
“嗯,不小心摔了。”
孔校医一边拿酒精棉在她无名指上消毒,一边说:“那我顺便给你再消毒一下吧。”
指尖被采血针戳破,孔校医看了看血糖仪上的数字:“的确是低血糖,早上没吃饱吧?以后不能这样了,不然胃要出问题的。”
陈若安点点头,没说话。
测完血糖、消完毒,孔校医给她冲了一杯红糖水,让孙嘉莉、林逸兴两人随便一个中午送一下饭,随后便离开了医务室。
孙嘉莉和林逸兴也走了,他们还要和班上的同学一起下训。
陈若安躺在床上,消毒水的味道居然不那么难闻。
她看着床边的那盆吊兰,眼皮越来越沉,一点一点,陷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