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
他陷在一片黑暗里,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唤。
他的意识昏沉,只觉得浑身都在疼,好像每一根骨头都被敲成了碎片,撑着这副苟延残喘的躯体。
那道声音忽远忽近的,听不真切。可他没由来地觉得对方似乎有点难过。
……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他想睁开眼,但眼皮沉重得像拴了块石头。
他恍惚中感觉到一只手覆了上来,他又听到那个飘忽的声音响在耳边:“……睡一会儿吧……”
他竭力地想睁开眼,然而破碎的躯体擅自违背了意识,顺着那只手的力道轻轻偏了偏头。
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他的眼睛微微颤了一下。
……掌心有点凉。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
.
“喂……醒醒……醒醒!”
这声音像一个加强版电钻,搅得他脑浆生疼。
他皱起眉,想抬手遮住眼前恼人的强光。
然而事与愿违,一只讨嫌的手很快抓住了他的手腕,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鬼哭狼嚎,一个人的声音抵得上一支交响乐队:“……哥!谢哥、谢哥快过来!他醒啦!”
他那飘忽的意识终于被这堪称扰民的高分贝尖叫捅进了躯体,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暴躁地跳了两下,被白光刺出的眼泪冲开了眼皮,他终于不耐烦地睁开了眼。
甫一睁眼,就险些变瞎。
——不知道哪个鬼才给他挑的好地方,脑袋上边整齐的一排无影灯。
他偏了偏头,顶着一张棺材板一样的脸撑过了无影灯带来的一阵眩晕,麻木地想道:哪里的破锣成了精。
这破锣妖怪很快现了原型。
一个黄毛小青年热络地挤到他眼前,伸出两只手晃了两下,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
“嗨嗨!哥们!能听见吗?能看到吗?这是几?”
他半死不活地对着那两根乱晃的手指头,很想给对方掰折了。
他的肢体还僵硬着,耳朵像是灌了水,灵魂和躯体有点接触不良,脑壳子嗡嗡作响。
……这是什么地方?
他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缓了一会儿,感受了一下躯体,然后双手撑着身下,用了点劲让自己坐起来,手底下的触感坚硬光滑,他低了一下头,脖颈发出僵硬的“咔嚓”声。
……手术台?
怎么回事?
他试图从自己乱七八糟的脑袋里挖出点什么,然而努力了半天,除了愈演愈烈的头痛之外,连自己的名字也没能想起来。
他抬手想捂住自己正跳得厉害的额角,刚一抬手,就感觉到腰侧升腾起一片凉飕飕的不适。
……?
一个男人的声音缓缓地在另一边响了起来:“别叫,好歹让人家适应一下。”
那道声音很低,但压下了身侧黄毛的乱叫,一时间让他疼痛的脑壳舒缓了不少。
他停下了自己抬手的动作,默不作声地摸了摸泛着冷意的腰侧。
却直接摸到了一手黏腻的血肉。
“……?”
什么情况?
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躲过黄毛又一波唾沫星子攻击,后背抵到了一片平整的墙面。
脑袋疼得厉害,一股难耐的恶心感涌了上来,他眼前一阵发晕。
“……你们是谁?”他问道。
前方响起了什么在地板上拖蹭的刺啦声,他听见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
黄毛在一侧叫道:“谢哥,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妙。”
那“谢哥”应了一声,停在了手术台前。
来人极有分寸地站定在那里,等到他的眼睛恢复正常,抬手示意了一下,道:“卫生间在那边,我想你应该需要。”
.
他站在逼仄的卫生间里,一手捂着腰侧,另一只手在身上上下摸了摸,果不其然在一侧的口袋里摸出了手术刀和缝合线。
——那一手黏腻的恶心触感找到了原因,他不知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烂事,整个腰腹被从侧面剖开,伤口很深,甚至依稀看得到里头乱糟糟的脏器。
他透过盥洗室那擦得雪亮的镜子,看见了自己半死不活的脸,眼尾向下吊着,刚被强光刺过一轮,还有点泛红。眼睛下面挂着好大一团乌青,看起来活像个生下来就没睡过觉的怨鬼。
他和镜子里的怨鬼对着眼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把私自罢工的器官塞回了原位,囫囵地缝好了自己,又把刀和针都塞回口袋。
然后他推开了门。
两张肿胀的脸在开门的瞬间撞了上来,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下意识地伸出脚,“砰”得一声,那两张奇形怪状的脸顿时平移开了一大截,直直地撞上了墙,撞成了两个被迫面壁的大饼子。
黄毛倒吸了一口冷气,走上前扒拉了两下可怜的面饼人,道:“好歹毒的一脚。”
这时他才看清,被他一脚踢飞的两个人脸色白得不太正常,皮肤干燥得有点卷。
——字面意义上的卷边,那张大白脸的底下像是用久了的纸页,破破烂烂地朝上翘。
往上是一张血红的嘴,这嘴巴大得让人唏嘘,挤得两个眼睛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一边。
这是两个潦草的纸扎人。
然而这纸扎人也不知内里有什么玄机,被踹扁了竟还能一前一后地张着嘴:
一个叫道:“夫人不见了。”
另一个也跟着叫道:“不见了、不见了。”
他们的声音平平板板、一字一顿,配上这幅吊丧的尊荣,骤然碰见能吓人一跟头。
此时两个纸扎人正扭动着那扁平的脑袋,一点一点转向屋子的另一边——那“谢哥”所在的方向。
“好凶,”谢哥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又牙疼似的转向那俩纸扎人:“刘章搭个手,把他俩弄一边去,长得太磕碜了,看着伤眼。”
黄毛——刘章应道:“好嘞哥。”
他面无他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在这黄毛一刻不停的碎嘴子里听着当前这状况:
——刘章是个当代网瘾少年,热衷于网络游戏和到处认哥,网吧算是此人半个窝,巡街的小混混基本上全是他哥。某一日他从烟雾缭绕的网吧里眯了会眼儿,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和两个纸扎人贴上了脸。
此人成天嘴上叫得欢,实际上胆子可能是属老鼠屎的——连老鼠都不如,险些当场吓尿,尖叫的分贝能直接掀翻屋顶。
在他身后,惨遭魔音贯耳的男人为自己耳朵考虑,出手掀翻了两个纸扎人,从此成了刘章嘴里的有一个哥。
“谢淮,”刘章嘴里那“谢哥”饶有兴趣地笑道,“怎么称呼?”
“淮”字尾音落下的时候,他脑袋里的痛楚蓦地顿了一下,旋即变本加厉起来。
“……巡……”他咬了一下舌尖,挨过这阵疼,想起自己昏迷时那个难过的声音,“我叫沈巡。”
谢淮点了点头,把这两个字噙到齿间滚了一圈,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面向沈巡解释道:“虽然他俩对着我说夫人不见了,但这夫人不是我夫人。”
沈巡:“……”
从他的表情来看可能是怀疑此人吃坏了脑袋。
“真的,”谢淮摊摊手,诚恳道,“我,一代模范青年,不抽烟不喝酒、有房有车无老婆——他那夫人民政局不认的。”
沈巡:“……”
他对着对方那张真诚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哎呀这一脚,”那厢刘章把两个纸扎人挪到一边,瞻仰了一下二位的惨状,叹道:“牛逼啊,沈哥,你是不是练过?”
骤然多了个弟弟的沈巡眼皮跳了两下,感觉头更疼了。
他余光里看见谢淮正饶有兴趣地看向他的腰侧,面无表情地看了回去,问道:“……这是哪?”
刘章:“不知——”
“不知道,”谢淮打断道,“我和那小鬼差不多,都是睁开眼就在这,对着两个鬼片NPC,差点给丑吐。”
他语调一转,贱嗖嗖地接道:“还好这地方没缺德到底,还送了个美人进来。”
刘章:“……”
网瘾少年看了看他突发神经病的谢哥,又看了看他麻木的沈哥,咽了口唾沫。
他可能是生怕这二位一个不合互挠起来,答道:“我俩睁眼的时候你就躺在那,谢哥刚料理了这两个闹鬼的东西没多久,我就把你叫醒了。”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沈巡立马想起来那道电钻一样的叫魂和自己脸上丰富的唾沫星子。
他手指抽了两下,顿时瘫了脸。
“纸扎人一直是这两句,剩下也没啥了,”刘章咕哝道,“我试过了,门打不开,窗户也翻不出去。”
沈巡顺着他的话扫了一圈这屋子的陈设。
屋子不大,里侧靠墙的地方是他刚刚躺着的手术台,旁边的推车上稀稀疏疏地丢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器械,顶部的无影灯开到了最大,映得手术台面白花花地反着光。
另一面的墙上开了扇小窗,从窗户看出去外头漆黑一片,透不出半点光。
“啊,对了,”刘章一拍脑袋,“这俩纸扎人喊我‘老李’,喊谢哥‘老板’!”
“铛——”
这时一道渺远的钟鸣声响了起来。
屋子里的纸扎人不知何时噤了声,“咔嚓咔嚓”的声音从窗户的方向传了出来。
沈巡循声望去,只见窗户上方,那片原本平整的白色墙面出现了整整齐齐的四条裂缝,随即墙面翻转,一个繁复的中世纪风格的布谷鸟钟露了出来。
布谷钟外圈的滚轮转了两圈,钟里伸出个逼真的鸟头,冲着众人叫了三声。
这三声过后,墙上出现了一扇破旧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