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巫师的住所的,只记得怀里的孩子情况好了许多,红斑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不过他的老母亲……
只是不太幸运,他想。
妈只是年纪大了。
只是不太幸运。
巫师让那些身上生了红斑的人看到了新的希望,哪怕他们对治疗的过程三缄其口。
但是新的不幸很快降临。
那些压下去的红斑并未彻底消失,它们还在一天天加深。
村民们很快发现,每当太阳光晒在身上的时候,就会瘙痒难耐,加快溃烂的速度。
于是他们改了作息,只敢在太阳落下之后迈出家门。
他们关在一座座小屋子里,徘徊如困兽。
直到某一天晚上他们推开门,与对面的邻居面面相觑。
……这是谁来着?
村民们开始忘记很多东西,一开始只是一些小事,比如家里新换的盐罐放在了哪、前天晚上吃了些什么。
到后来逐渐发展到整件事、乃至身边的人。
又过了一段日子,他们便连自己是谁也忘记了。
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某一天推开门,却好似举目无亲。
黑暗之中,那是一张张布满红斑的脸。
好熟悉。
好陌生啊。
走投无路的村长再次敲开了巫师的大门。
他站在那平平无奇的木门前,暗暗咬了咬牙。
最坏不过是半村的人……牺牲一下。
牺牲……
他想,那是为了让余下的人更好地活,这没有错。
不过是让那些将死之人,牺牲一下。
烛光下老妪的脸上盛着笑,那双布满黄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怜悯。
神明一样。
她的嘴一张一合。
好似救命的神谕。
好似魔鬼的低吟。
.
村民们很快忘记了自己是谁,遵循着固定的时间表去做固定的事。
哪怕他们自己根本不记得,为什么要在傍晚才能出门。
村子里的人少了很多,他们的田地荒芜一片。
村庄里不再出现新的坟墓,不过他们的日程表上多了几项。
——除草,制作饲料以及投喂猪猡。
他们不明白除草是什么流程,不清楚猪猡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每天吃些土猪肉,就能健康地活下去。
这平凡的生活还会继续下去。
还会活着。
他们偶尔会在哪个深夜听到哭嚎,半梦半醒里看见火光映红了半边的天,霞光一样。
不过随着第二天清早山寺的钟鸣,一切都不会发生变化。
他们会在每天晚上,跪在家中的某处。
会在四季轮回的山林之中,高唱那一曲安魂。
无比虔诚。
**
村长话音落下的时候,巫师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的嘴被堵着,那声哼笑却很清晰。
好像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趣事一样,笑得全身都发起抖来。
“好一个午夜经典鬼故事。”谢淮道。
“但是你不太老实啊,”他拍了拍村长的肩膀,“这是不是少了点关键剧情?”
“——什么报应啊?”
村民们仍跪在夜色里,沉默地抬着脑袋,凹陷的眼眶对着夜空,好像透过这片黯淡无光的天看得到理想中的人生。
沈巡揪着村长的衣领,冷着脸把手术刀压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他突然有点不耐烦,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心头爬上来,密密麻麻地裹着他。
难受倒不至于,但他直觉自己忽略了点什么,这让他有点焦躁。
锋利的刀锋下洇出了一线的血色。
村长的脸突然空白了一瞬,那一瞬间他看起来几乎是迷茫的,带着一点莫名的悲伤。
不过很快那种模版一样的怪笑又复了位。
“不知道啊,”他笑着答道,“天地不仁,把整个世界都丢在油锅里烹,想活着罢了。”
那道声音幽幽的:“对得起一些人,对不起另一些人……什么叫报应啊?”
沈巡的手又朝下压了几分,血顺着刀锋染红了衣领。
村长眼看着自己要人首分离,喊道:“你们都没有发现,少了个人么?!”
沈巡的刀一顿。
他突然意识到,刘章昏过去之后两个姑娘勉强扶着他,一行人直接上了山。
然而在这之前,一直吓得腿软被刘章搀着的陈远途……在什么时候掉了队?
村长见他的脸又冷了几分,生怕对方一个手滑让他再也开不了口,忙道:“是巫师!是巫师做的!你们不抓紧问她人在哪,抓着我不放干吗!”
“……”谢淮感叹道,“好塑料的交情。”
他摘下了巫师嘴里的布团。
只见那老妪痴痴笑着,满脸的娇憨姿态,她轻轻地说道:“我喜欢他啊。”
谢淮:“……”
喜欢?
哪个喜欢??
沈巡显然也被这句莫名其妙的喜欢震了一下,他手里的刀拐了个弯,这次直接捅进了巫师的小臂。
然而这一刀的阻力很大,不像是刺穿了血肉,倒像是捅进了干涩的树皮。
手术刀还是干干净净的,只是巫师颤了一下。
她蜷起受伤的胳膊,短促地笑了一声:
“年轻人,你杀不死我的。”
“是吗,”谢淮伸手,带着沈巡把刀拔了出来,“别总是这么凶。”
他抓着对方的手,仔细地把刀往巫师衣服上擦了擦,“那让我猜猜,你为什么喜欢他?”
“因为他让你想起曾经的男朋友么,吴小姐?”
“闭嘴。”巫师冷下脸。
“你扮祭司久了,是不是真觉得自己像半个神了?”
她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三分怜悯,宽容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罪恶。
带着那些神神秘秘的巫术,感受着村民的敬畏与恐惧。
“那怎么和他相像的人出现的时候,你还是忍不住呢?”谢淮问。
.
来到这里的第二天。
在被村长“请”去帮忙的路上,谢淮曾和王悦聊过几句。
“你们感情很好么,”他努力地找到一个比较得体的措辞,“他……按理说现在天亮了……”
“你是好奇他怎么没追出来吧,”王悦看出他的困窘,大方地笑道,“不用这么小心,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年纪到了么,家里总是催着,推不过去的就见了几面,”王悦说道,“他是个不太敢拒绝别人的人,也是碍着爹妈催婚,这才被逼着跟我跑着一趟调研,嘴上哄着长辈,其实我和他一共也就见了两面,什么男女朋友。”
她无奈地摊摊手:“结了婚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更何况我和他也就算半个熟人。”
“啊……”谢淮应了一声,“这样。”
“不过……”王悦手指抵着下巴,思索道,“好像确实一到这里,他就吓得不行,是什么古怪的磁场吗……”
谢淮道:“不知怎么跑到这里来,是挺让人害怕的。”
王悦乐了:“是吗,我看你怎么就挺淡定的。”
“我只是看起来淡定,”谢淮不要脸道,“要不是沈巡——就和我一屋那美人陪着,我早就吓死了。”
王悦:“……”
路上随口的闲聊,很快被大祭排演盖了过去。
谢淮也并没有把这几句闲扯挂在心上。
直到他晚上回到木屋,看到了日记本里的“陈哥”和屋里面抖得夸张的陈远途。
他眼角抽了抽,没多说什么,只是悄悄留了个心眼。
**
巫师已经拉出了个驴脸,褶皱底下的小眼睛射出两道怨毒的光。
谢淮轻轻问道:“他背叛了你么?”
沈巡捋顺了来龙去脉,嘲道:“所以你受不了了?”
此时山寺的钟再次敲响,悠长的余音荡开了夜幕,远方的天际露出一线微白。
将破晓了。
巫师听着这声钟鸣,又笑了起来。
她的腔调也柔柔弱弱的:“你们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那句问话结束,一贯嘴碎的谢淮早就没了声音。
那股焦躁的感觉再次浮了上来,沈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身侧——
男人的头微微垂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捻着脖子上那根黑绳的底端。
像是注意到沈巡的目光,他仰起了头。
谢淮的眼睛很黑,收起调笑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此时那双染着火光的黑眸正安静地瞧着他,带着半分漫不经心地问:“啊,美人,这是哪儿?”
他吃了那所谓的猪肉!
沈巡一把把巫师扯了过来,:“他没有生出红斑,为什么也会失去记忆?”
一夜过去,巫师终于在他脸上瞧出一点慌张来,满意地笑了。
她像个顽皮的小姑娘恶作剧成功似的,咧了咧嘴,吐出一点鲜红的舌尖。
“因为报应啊。”
那边谢淮正认真地看着他们交谈,闻言脸上露出了一点恍然大悟的模样。
沈巡皱着眉想了片刻,将村长和巫师绑在了一起,腾出一只手拽着他们,另一只手伸向了忙着看热闹的男人。
他问道:“跟我走么?”
他们的身后是祭祀的火光,身侧有成百上千呆滞诡异的村民。
谢淮直直地望进了那双琉璃般的眼睛,被蛊了似的,他伸出了手。
掌心有点凉。
他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