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巡挽了挽袖子,大祭的火光映在他的小臂上,镀上一层跃动的暖色。
他在想如果直接上去砍了祭司,这场大戏要如何收场。
面前三个铜鼎绕着祭坛摆了半圈,每一个里面都盛满了满是脏污、看不清面容的脑袋。
——正是他们先前在木屋里见到的“猪猡。”
杨黎说,这里的每个世界看起来古里古怪,但其实很讲道理,只要找得到这光怪陆离之后的全部真相,便能离开。
刘章身上那属于“老李”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每个人眼前滚了一圈,一时间谁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那张记忆里的妻子的脸,如果再瘦上几分、脏上几分……正是那人头草地里最中央那一个。
……
于是他们带着不省人事的刘章,一路杀上了山。
**
祭坛之上,那身披彩衣的祭司转过了身。
面具下的声音呕哑,像是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
老妪年迈的身体在鬼面覆上的瞬间又焕发出无限生机。
“叮——”
她的脑袋以一个奇异的角度翻折过来,红绸上绑着的金铃叮当作响。
那彩衣上身血红,下半截却染成了褐色,在火光的映衬下,像是经年未干涸的血迹。
那双遍布皱纹的手枯枝似的,捻出一个古怪的花式。
轰!
铜鼎里的脑袋无火自燃,烧出一片火红的天。
那些干涩的眼窝还朝向村民的方向。
“叮——”
皂靴点地,她的上身半倾,腕上的木藤与铜币撞出一片火光。
那是个好像在倾听神谕的姿势。
台下的村民蜡烛高过头顶,静默地跪在一片夜色里,从未抬起头。
“叮——”
祭司伏在地上,膝行几步。
扬起的彩衣遮了半张鬼面,昏黄火光下,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臂好像两条毒蛇。
她手里的木铎终于再次敲响。
.
而在那木铎响起的瞬间,铜鼎里的火倏地灭了,里头干干净净,再无一物。
就好像那些无根的幽魂从来不曾存在过。
村民们终于抬起头来——
那是神明,神明接受了祭品,应允了他们所求。
神明听见了凡愚之声,神明会降下庇佑。
那些村民茫然的脸正对着祭司,麻木地聆听那声铎音。
铎音消散之际,他们齐刷刷地将脑袋转了一圈。
——众人身后,那是作为“容器”的主祭品王悦所在的方向。
“干活了,”沈巡道,“我去抓那个装神弄鬼的祭司老太婆,村长给你了,不谢。”
“哎……”谢淮的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沈巡此人怕不是个猴子成精,余音未散,人已经窜上了祭台。
祭司身后的火还在烧。
他在那老妪身边站定,剁骨刀的尖端在地上点了点。
然后他礼貌地问道:“唱完了么?”
祭司:“……”
她一口诅咒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差点没给自己噎出个好歹。
“凡人,”老妪歪了歪头,“神明会发怒的。”
她的姿势和语气都娇俏得很,好像个正值年少的姑娘,和那皱纹斑驳的躯体配在一起,让人看着瘆得慌。
面上那张鬼面做得精巧,粼粼金粉点在眼窝,顺着她的动作流过一道浅浅的光,稍纵即逝,好似里头真的有一个圣洁的灵魂。
沈巡嗤笑:“你是神明么。”
他仗着自己身高腿长,把剁骨刀立在一边,拽着老妪的后领将她提了起来。
老妪:“?”
多少年没被这么对待过,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
祭司的袍服繁复,沈巡便随手捞了一条随风飘着的袍带,将袍中人的双手也捆了起来。
老妪:“???”
她恶狠狠地出了声,诅咒道:“你会后悔的,迷途的亡灵无法归家,你会酿成大祸——”
“哦,”沈巡点头,又扯了一条带子团了团,塞到她嘴里,“那又怎样。”
祭司已经被他捆成了个蛹,听了这番油盐不进的话气得蛄蛹了两下。
沈巡四下看了看,祭司被捆起来之后木铎到了他手里,村民们一时没了动静,王悦那边应该没什么大事。
于是他单手拎着这团蛹,找到了祭坛下的谢淮。
此时村长大概也已经被揍服了,木拐杖飞到一边,双手被谢淮不知哪找来的麻绳捆在身后,嘴里也塞着一团麻布。
“别骂了,”谢淮苦口婆心地劝他,“多累啊,你不口渴吗?”
他又伸出脚将村长往旁边拱了拱,道:“这块布可还是从你衣服上扯下来的,不至于嫌弃自己吧。”
村长眼上顶着一块乌青,愤怒地唔唔了几声。
沈巡:“……”
他眼皮抽了抽,把祭司塞到村长旁边,假装没发现这如出一辙的粗暴。
倒是谢淮笑了一声:“这是不是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村长:“……”
祭司:“……”
祭司被塞过来之后,一直在试图解开绳子的村长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本来被谢淮扯到了祭坛之外,背后就抵着山石。
这会儿他的手缚在山石后,指甲扒着石头的缝隙,灌满了污泥。
脚尖却绷紧着,朝向了另一侧。
好像这躯体里有两个部分拉扯着,一个想要有多远跑多远,另一个又挣扎着不想离开。
谢淮蹲在他俩面前,痛苦地摆出了个念经的姿势:“那什么,两位,我这么说话能听懂不,要我说打打杀杀不是正道,咱们有什么仇什么怨坐下来好好说说,说不准就解决了呢。
村长:“……”
祭司冷哼了一声。
那张鬼面还扣在她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但估摸着应该是翻了个白眼。
沈巡想了想,伸手将面具和布团都摘了下来,他无视祭司的挣扎,问道:“这是瘟疫与喜丧之神么?”
祭司:“神明会发怒——唔!”
沈巡把那布团又塞了回去。
祭司怨毒地盯着他。
于是他抓住绑着对方的衣带轻轻一扯,祭司整个儿被迫翻了个身,对着山石开始面壁。
祭司:“……”
旁边谢淮从善如流地摘下了村长嘴里的布团,和善道:“为什么要祭瘟疫神?”
村长:“……”
他看了看被迫面壁的祭司和沈巡从兜里掏出来的手术刀,憋屈地开了口:“以前是没有的,是二十年前……”
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一个下地的村民中午回到家,外面日头正盛,他顶着烈日劳作了一上午,疲累极了。
于是他草草地对付了几口午饭,扯了块竹编的凉席倒头就睡。
然而这一觉下去,他再也没能起得来。
他的身体上长出了大量的红斑,那红斑开始时颜色极淡,像是不小心磕到哪里压出的印子,然而不过几分钟光景就迅速地变深变大,一水儿的鲜红印在死人苍白的皮肤上,骇人得狠。
红斑爬满了他整个身体,然后开始大片地溃烂,血水一层层渗出来,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恶臭。
他的妻子来唤丈夫起床,正好看到丈夫在她面前烂成了一滩血水,差点吓疯。
丈夫的父母走得早,她又是嫁进村里的外乡人,举目无亲的妻子于是连滚带爬地跑进了村长家里。
村长当然不信,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片刻就化成一滩血水?
可是丈夫又确实是不见了。
他思来想去,一边怀疑是妻子杀害了丈夫,一边又解释不了地上那摊臭烘烘的血水。
此时他的妻子即将临盆,他并不想来纠缠这件小事。
于是最终妻子被送出了村庄。
村长本以为此事已经了结,全心全意地等着孩子的出世。
直到生产那一天。
他听到产婆恐惧地大叫,生怕孩子出了意外,于是三步并做一步地冲进了屋子。
然后他看到了沦为他后半生噩梦的一幕。
——妻子的身上出现了大量红斑,随后溃烂,在他眼前化成了一滩血水,染红了整个床铺。
他刚出世的儿子就在那滩熏天的恶臭里哭喊。
一切都和被他送走的女人所描述的一样。
村长的理智很快被哭声拉了回来,他抱起了儿子,强硬地封了产婆的口,对外声称妻子是难产而亡。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刚出世的儿子身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斑。
更为不妙的是,接二连三地,村民们身上也出现了差不多的状况。
只不过有的人症状轻一点,比如他的儿子,红斑虽然在不断加深,但好歹还只是红斑。
也有的人和最开始的村民与村长的妻子一样,转瞬间就化成了一滩血水。
他们害怕极了。
他们试遍了所有的药,内服的外用的、中医的西医的,然后近乎绝望。
巫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村子。
那是个年岁很大的老妪,脸上的皱纹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那老太婆神神叨叨地对村长说,你能给我一个住处么,我有办法治好你儿子的病。
一个住处而已,这算什么难事。村长当然想也不想就应了下来。
他一口一个“恩人”、“神仙”,千恩万谢地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同样生了红斑的老母亲到了巫师的住处。
然后他听见那老太太在他耳边轻声说:“这红疮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报应啊——”
是报应啊。
村长脑中“轰”地一声,那巫师怜悯地看着瘫坐在地的他,好像看一只不断挣扎的蝼蚁。
她慢悠悠地补上了后一句:
“鬼面疮么,只有恶鬼镇得住恶鬼,也只有病人才救得了病人。”
“——你要选哪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