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走出昆玉城,便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
骑着骆驼行了一阵儿,眼见着方向有些不对劲,佩剑男子赶忙与手上的地图校对一番,喊住行在前面的东方婧:“姑娘,沙漠中不易辨识方向,可要仔细看清前方的路。”
“我要先绕路去看望一位故人。”骆驼驻足,东方婧侧首看向男子,“你先在此处等我。”
风沙迷眼,男子虚起目思忖片刻,骑着骆驼赶上东方婧:“罢了,我同你一道去。”
男子跟随东方婧来到一处绿洲,跳下骆驼,转身便看见掩在林间的一块墓碑。东方婧向墓碑走去,手里提着一盅酒。
叶影稀疏如斑,倒映在墓碑上。云晏心下了然——那是于道公的墓。
婧儿倒了两瓯酒,酒瓯相碰,一瓯洒地,一瓯饮尽。红唇呢喃几句,便将酒盅里余下的酒横洒在地。
婧儿伏地叩拜三下,便提着裙朝他走来。
“故人安否?”男子的目光随东方婧骑上骆驼。
“嗯。”东方婧展开地图,按照上面的路线继续前行。
传闻沙漠多流寇,尤以库车王的驻地最为猖獗。
风沙拂过,干尸立现。
真应了刘观雾的话,这才不出十里路,此条沙路上便已经出现数十具干尸。
男子骑着骆驼绕到东方婧身侧,“再往前便是‘缠尸道’,传闻是由无数具含冤而死的干尸铺路,以引出遁于地下的恶鬼,凡通过之人皆会丧命于此,故有恶鬼缠身之说。”
男子犹豫地问:“姑娘,当真还要继续往前吗?”
东方婧卷起地图。他看见,那握着图轴的手骤白,从白指上反射出的金色光芒散进瞳仁里,瞳仁猛地收缩,他忍不住紧闭了下眼。
“你走吧。”
“走哪去?”他睁开眼看向她。
“回家去。”
将钱袋扔到男子手里,东方婧便转头向前。
燥热的风沙扑面,如滔滔潮汐无休无止。一句温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闷在风沙里,听不分明。
东方婧隐约听见那声音是劝她回头。
直到一支响箭擦过头纱,一缕鬓发随风飘落,视野转瞬昏暗……
恍惚刹那,东方婧惊觉,是有人将她从骆驼上拽下,有只手臂又紧紧压住她的后背。
那手臂隐隐发栗。
东方婧抬起头,沙砾流过眉眼,依稀看见身侧那人的面孔。“安郎君。”
东方婧从地上爬起,又推了推那人,“安郎君,安郎君。”手指触碰他脸侧的一道血痕,是被那支箭矢所划伤的。
远处袭来一阵马蹄飞沙声,东方婧闻声望去——领头人高举弯刀,大声欢呼,正朝这边赶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南疆人。
当下立断,东方婧抽出男子腰间的佩剑,拂裙起身,挡在男子前面。
凝目南疆人驾马奔来。疾风拂过面纱,东方婧侧眸,南疆人将他们团团包围,正骑着马悠然地绕着圈。
手掌握紧剑柄,逐渐汗湿,发烫。
耳畔传来听不懂的南疆语,还有阵阵可怖的笑声。
一把弯刀撩起她的面纱,面纱随风飘落。手指蓦地扣紧,正要挥剑向前时,忽然有只宽大的手拉住她持剑的手。
她看见,地上那人艰难爬起,将她搂入怀里。
“这位是内人。”鲜血从他的鬓角滑落,染红了白皙的耳廓。他的另一只手正捂住涌血的后脑。
他低头看向她,抬起嘴角说:“夫人,快告诉他们……”
东方婧犹豫颔首,目光顺着落到黄沙间的灰石上,灰石上残留一滩血迹。
剑刃落地,东方婧抱住男子,蹙眉乞求道:“求你们救救我夫君!求你们救救……”
“你夫君怎么了?”
从南疆人中走出一名中原少年,少年背着药箱从马上下来。
东方婧拭去脸侧的泪,回道:“我夫君为保护我,后脑撞到了石块上……全是血……”说着东方婧抬袖捂住脸。
身侧男子见状,急忙皱起眉。
少年扶男子坐下,打开药箱替他清理伤口,“好在伤口不深,否则就是中风了。”少年替男子包扎伤口。
东方婧微怔,屈膝道:“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
“半块银铤。”少年伸手。
东方婧正要取钱袋,却听身侧那人虚弱道:“小郎君,我们身上的银两都被抢了……”
少年叹了口气,“身上的物件也可以。”目光扫落东方婧衣裙上的饰品。
“这可不行,我们也需拿这些换银两作回去的路费。”男子脸色苍白,微顿了顿,思量道:“不如这样好了,我给你做工还钱……”
少年回头望了眼领头的南疆人,见那南疆人颔首,少年方转头道:“你们的通关文牒拿给我们看下。”
男子从怀里取出两份通关文牒递给少年,少年展开文牒,阅毕应:“可以。不过,你们的食宿需自行解决。”
“多谢小郎君。”男子笑着朝少年拱拱手,又看向领头的南疆人,“多谢多谢……”
二人来到库车王驻地,少年领他们来到一间土屋前。
少年手指了指,“既是给我做工的,那便住得离我近些。呐,我就住前面那间晾房里。”少年又取出算盘,手指拨弄着算珠,“加上房钱的话……总共算你们一块银铤,要是按一日三两钱算,你们需得……”
“小郎君,此处是南疆,你不按马钱算,怎么按银铤算?”云晏的目光扫过少年,“看你的样子是中原人,何故会到这南疆来?”
少年收起算盘,冷道:“与你何干?”俯身背起地上的药箱,留下一句“俩人做工,半月为期。”便离开了。
东方婧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佩剑男子,“多谢。”
“是在下失礼了。”男子面露歉然,转身去开门。
东方婧看了眼周围,上前扶住男子的手臂,“当心。”男子微怔,颔了颔首。
扶男子落座榻边,东方婧又倒了杯水递给男子。男子接过水杯,正要喝一口,却又停住,“姑娘放心,我就睡地上。”
东方婧挡住从窗户外投来的窥目,“郎君,我们虽有通关文牒,但南疆人生性多疑,定会质疑我们的身份。是故要劳烦郎君再与小女扮作夫妻一段时间了,待回盛云,小女定会重酬郎君。”
男子闭目颔首。
东方婧见此,便转身走出屋。木门吱呀,男子的唇角微微扬起。
东方婧叩了三下木门,木门打开,“小郎君,我来做工。”
少年转身,“进来吧。”东方婧走进屋,扑鼻而来一股浓郁的药香味。
“将草药全都拿出去,平铺开来,朝南晒。”东方婧应声“是”便将草药送出屋。
“你夫君呢?”少年手拿蒲扇,对着面前的药炉扇风。
“我夫君撞着头,脑袋被撞糊涂了,此刻正在屋里睡觉呢。”
“你们是为何事千里迢迢跑来南疆的?”
“自是为了行商。”东方婧走出屋,再回屋继续道:“不瞒小郎君,我夫君出身商户之家,奈何家道中落,公公又常年卧病在榻,只得我与夫君打理商铺……但夫君原是个富家子弟,哪里懂得打理商铺这些事?此行来南疆,也是好不容易谈成一桩生意,我实在不想放弃,偏要夫君陪我一道,岂料南疆多流寇,半途便被……”
少年忍不住嗤笑一声,“你夫君也不知心疼你,净叫你一妇人家跑前跑后地为他打理。”
“我是甘愿的。”
少年轻叹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夫人,来生可莫作妇人身。”
“妇人身有何不好?来生我定还要作妇人身。”东方婧对少年笑笑,便走出屋,“待来生,我便只为自己而活了。”一句留在屋内。
少年走出屋,对跪在地上晒草药的东方婧说:“一会随我上山采药去。”
东方婧拂裙站起,抬袖擦擦汗,转身随少年往山上走。
“对了小郎君,我该如何称呼你?总不好一直唤你小郎君。”
“你可以唤我寒钧,千钧一发的钧。”
“那寒钧姓甚?”
“我已脱离族谱。”寒钧曲身采药。
“我看小郎君你年纪轻轻,怎的,是一时赌气便闹离家出走了吗?”她带着笑腔问。
寒钧不作声,将割下的草药扔进背篓。看着寒钧走远,东方婧轻叹了声跟过去。
日暮时分,东方婧回到土屋。
“夫君,我回来了。”东方婧锁上木门。
“娘子,我煮了阳春面,过来吃吧。”男子放下佩剑,端着面碗走到桌侧。
东方婧拉下头纱,落座案侧,俯眼看向面前的阳春面。
云晏凝目婧儿片刻,方启唇问:“怎么了?不喜欢吃?”
婧儿握箸,摇摇头,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男子展笑,“看来你很喜欢吃阳春面。”
婧儿抬袖拭去唇角的汤水,淡淡道:“饿了。”
男子收起笑,双手抱着怀道:“我前段时日原是要跟着一位郎君进南疆的,他答应我,说要请我做打手护送他进南疆。”说至此,男子握拳落桌,“谁知那人半分江湖道义都不讲!趁我不备,竟偷偷将我甩掉,害我追他追了好长的路……”
“从那时起,我便暗自发誓,再也不给白眼狼做打手了。”余光瞥见男子正紧盯自己,东方婧端着空碗起身走开。
“我来!”男子夺过东方婧手里的空碗,“我就知道姑娘你不像那位郎君,是个白眼狼。”男子微微俯身,刻意加重最后三个字,连带眉宇一蹙。
目视男子转身,东方婧敛起眸中的笑意,提裙对着男子的后腰重重踹去。
空碗悬空,汤水泼洒,男子脸朝下,重重摔倒在地。
“哦呜——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