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师从京城名医乔函山。
乔函山乃是御医世家,本人也就职御医司,因卷入后宫阴私全家获罪。
胡大夫心灰意冷,决意离开京城。恰好苏温致仕,两人乃旧相识,遂应苏温邀约,成为苏家供奉到淮阳养老。
他年过五旬无儿无女,视苏家几个孩子如孙辈,尤其喜爱从小看到大的苏织。
苏织重生后几次发病极为凶险,全靠他医术精湛。
他仔细号脉,问了许多细节,摸过宋大猛受伤腿骨,端详着他脸色:
“可是近日吃过什么补养药?”
“咱们这些泥腿子哪有闲钱吃补药,镇上回春堂开一幅药方子也得二三十文钱,吃上几幅家就精穷,”里正抢答,叹息着:
“得了闲他们几个孩子上山挖黄精,据说那东西滋补人……”
捋捋胡须,胡大夫摇头:“不是黄精。应该是人参灵芝一类的养药,且功效不一般。”
他说:“我观你病症已有两三年之久,可是常年干咳,痰中有时带血,午后手足心热,又有盗汗、口干舌燥之症?”
旁人都没说话,大猛娘听到大夫说的都对,顿时激动的连连点头。
“可有胸部隐痛的症状?”
大猛娘扭头去看儿子。
宋大猛迟疑一刹,点了点头。
大猛娘的眼中顿时盈满泪水。
她不愿在客人面前失态,忙扭头用袖口拭泪,又不舍得错过大夫给儿子看病,上过水后站在屋里假装忙碌。
宋老爹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结结巴巴问:
“大夫,我儿,可还有救?”
胡大夫说:“这病的起因是他身体受创,心神惊惧,虽然当时高热暂退,但身子没能养好,失于调养,正气不足,导致肺阴亏损。”
宋老爹似懂非懂。
里正一拍大腿:“可不是呢!”
“大猛子就是倒霉挨了一顿棍棒,送回家的时候淋雨发了几天烧,可吓死个人!”
当时只当他救不回来,好在他年轻,底子好,生生熬了过去。
他听懂胡大夫说病人没养好身子,咒骂说:“回春堂的人忒不是东西——花费那么些银钱,还没给孩子养好……”
胡大夫摇头:“那大夫不可谓不尽心,他已尽力给他填补亏空了。”
只是医术不够精湛,无法拔出病根——这话就不必讲给他们听了。
打开医箱取出自带笔墨,苏织当即站起磨墨。
见她殷勤,胡大夫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苏织奉上个谄媚笑容。
斟酌着写下几味药,沉思片刻,又叫宋大猛伸手号脉,啧了声,摇头:
“还是不对,你这两三年没少吃补养药呀!大夫给你开的什么方?”
里正说:“他们开来开去,叫吃独参汤,他是吃过几次——”
话到此处,突然一顿。
他去看宋家夫妇,他们一个心虚看天一个看地,谁都不敢与他对视。
又看宋大猛,他倒神色平和,平静回望。
“吃过些时日参汤,也吃过鹿茸灵芝一类的补药,只是断断续续,没能长久。”宋大猛说得谨慎又透着小心。
虽长在京城见惯繁华,胡大夫并非那等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大夫。
年少时也曾在乡间行走积累脉案,深知百姓生活不易。即便小福之家,若有病人长年累月吃起人参鹿茸,也会很快败落,更勿论地里刨食的庄户人家。
闻言他叹息,道:“难为你们家肯出钱。”
能有砖瓦作顶,看得出这户人家从前过得不错。只是进屋后家徒四壁,可见把能卖的都卖了。
“可是前几日刚吃过上好的人参?”他继续斟酌药方,随口说:“在哪里买的,药效不错。”
若离得不远,回头也去收一两支,正好给阿织入药。
里正的脸色极为难看,几次想说什么,顾及外人在场都咽了回去。
他站起身佯装溜达,在屋里四处看,又狠狠瞪着宋老爹,对方惧怕不敢对视。
好在胡大夫很快沉浸在思考中,没有追问。
几人也就假装他没有提出过问题。
良久,他收笔,说句好了。
苏织平展宣纸,拎起两角吹了吹。
“天门冬、麦门冬、生地黄、熟地黄、山药、百部、沙参、川贝母、阿胶各一两,茯苓、獭肝、三七各半两,”知道屋里没几个人认字,苏织将方子读出来:
“用白菊花桑叶做引,炼蜜为丸……”
苏织停顿,道:“必须吃蜜丸?”
“若不能,吃汤剂也行。”
苏织不爱吃汤剂,每每用药,常求他炼蜜丸。她主动研墨,胡大夫是习惯成自然,写到最后没过脑子。
“里头也就阿胶要贵重些,好在我还算有点积蓄,”苏织笑道:“我叫人去医馆包上几服药先吃着,七日后再请胡翁复诊。”
“这怎么好……”宋大猛面露窘迫。
久病成医。
一听药方,他就知道要抛费许多。虽感激他们好心,但已打算等他们一走就把药方撕了,免得爹娘徒增烦忧。
胡大夫打趣道:“别跟她客气,她是财主,有钱着呢。”
苏织也笑:“你们不用担心——实在是我有求于人,想让大猛哥……大侄子护我进山玩耍。”
她朝胡大夫撒娇:“阿翁再看看我大侄儿的腿脚,能不能送我进山玩几天?”
“吃上两天药,别说送你上山,就是送你上天摘月也不成问题!”他戏言称:
“他腿脚没太大问题,是当年接骨接的不好。可惜手上没有能吊命的好参,否则给他断骨再接,养上小半年也就好了。”
“此话当真?”
粗狂嗓音自隔壁传来,除了宋家人,其余人等都诧异。
话音刚落,一道黑熊似地壮硕人影出现在门外,急不可耐:
“若有好参,当真能治好他的腿?”
里正和胡大夫腾地站起来挡在苏织身前。
香芸惊叫一声,刚想往后退,见着胡大夫举动想起自己的身份,忙拉住苏织想要躲避。
不怪他们惊惶。
实在是对方形容不似好人。
对方身形壮硕,胡子头发乱糟糟,眼似铜铃嘴似虎口,蒲扇大的手推开半扇门扉,本就薄弱的门扉被他大力推得吱哟作响,摇摇晃晃似要散架。
虽是深秋,白天并不寒冷,他们还都穿着夹衣,对方却穿着一身兽皮。
缝制的人手艺不好,兽皮也缝得破破烂烂。
幸亏这是在村里,若在山里遇见,怕不是要被当成野人。
宋三猛从对方咯吱窝底下钻出来,面对大哥不悦,羞愧:“我拦不住大舅……”
里正气得手抖,脸颊肉一劲儿哆嗦:“窦老大,你下山做什么……”
他奈何不了对方,反手指着宋老爹,怒其不争:“我怎么跟你说得,不许你大舅子下山往来,带累了村里你可对得起乡亲?”
宋老爹嗫嚅着:“我,我……”
他能说啥?
大舅子要来家,他能阻止得了?
“大翁别怪我爹,都是我不争气,叫家里人操心——大舅挂着我的身体,下山给我送药来。”
宋大猛圆场。
“大舅来得隐秘,没人看见,您老放心。”
他说。
“你,”里正欲言又止,重重叹口气。
方才听他们说话,他就反应过来不对劲儿。
宋家什么情况他还没数?为给大猛治病亲戚邻居借遍,若不是他压着,早就上了人家当借高利贷,全家沦落街头去了。
这两口子疼儿子没问题,不能把祖宗家业丢了。
如今想来,大猛能吊着命,他大舅没少给他送好东西。
当舅舅的疼惜外甥本来没毛病,可谁叫他是山里隐户呢!
若给人抓住,他们全村都要吃挂落!
窦大舅没把里正放眼里,他盯着胡大夫问:
“我有好参,你能治好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