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气急败坏:“你能有什么好参?山里挖来那点根子须子药铺都看不上!”
他就知道,不能和山里隐户结亲!
这事儿说来是桩无可奈何。
本朝律例,凡有山中隐户,在籍良民不得与之通婚、走亲、商业往来。若有违反,轻则罚铜五百,重则仗责三十发配充军。
从古至今,哪个朝代都少不了躲进山里去的隐户。或为躲避战乱,或为逃灾祸。
他们在深山里自耕自种,除非必要,轻易不同外界往来。不纳税、不服役,是趴伏在王土上苟且偷生的异类。
有些朝代对隐户友好,欢迎他们下山定居,为他们造册入籍,分田分地。
但诸如大乾这般,对隐户厌恶至极乃至于牵累良民的,实属少数。
这又要牵扯到前朝和本朝的渊源纠葛,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民间对此也并不关心。
他们只知道,本朝初立之际,允许隐户下山。当时也迎接了好一波下山潮,人口丁册狠狠添了页数。
初始的几位皇爷也不反对隐户,但不知哪位皇爷在位时,突然就有个律令颁发,禁止民间与隐户私自勾连。
说他们人品低劣、好勇斗狠,于国无益,是国朝疥癞之患。
他们苏家村老实本分,纵然背靠大山,也从不敢和隐户有任何往来——
不像邻村有些胆大包天的,为些蝇头小利,偷偷帮隐户买盐买布。
二十几年前,还是个单身汉的宋老爹想给自家添置两口木箱,上山去寻木头。
也不知怎地,越走越偏,越走越深,竟迷失在山中。
他命大,被隐户救了。
因他受了伤,在隐户窦家住了个把月,同人家闺女看对了眼。人家爹娘肯定不舍得自家闺女嫁到山下,从此亲人远隔不得相见。
那闺女也心狠,瞒着爹娘偷偷跟他下了山。
两个小男女齐刷刷在他家跪下,求他成全。
他能咋地呢。
人来都来了,还能送回去不成?
好在苏家村偏僻,他在县衙里头又有个过命交情的旧友,那一年县令病死县丞横死,朝廷遣派的人还没到任,县衙里头乱成一团。
趁机编造身份把她塞进本县人口册,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和娘家来往。
窦氏爹娘在世时,气愤女儿不争气,倒也的确没有过来往。后来她爹过世,窦家由她哥哥做主,他挂念妹妹,两下偷偷联系上。
因来往不算密切,又都是在山里偷偷见面,里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知情。
宋大猛生病,窦家出了大力气,这他都知道,也隐隐知道他们没少送山里的好东西来——
但这可不是他堂而皇之跑到苏家村的理由!
他又气又怕:“你快走,现在就回山,我当没见过你。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向官府告发!”
胡大夫不知其中究竟,见对方迫切,回道:
“我得看过,才知道能不能用。”
狗熊似地汉子牙关咬紧,下颌动了动,眼中闪过丝迟疑,转瞬又下定决心,偏过头喊:
“老五!”
话音刚落,又一头狗熊似地汉子出现在门外。
两个人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屋内变得昏暗。
里正唬了一跳,跳脚:“进来进来,快进来!”
两个汉子进屋,本还算宽敞的堂屋似乎都变得狭窄。
两人穿着打扮近似,胡子头发都乱糟糟,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
头一个汉子朝着苏织和胡大夫行了个礼,竟有模有样:
“多谢两位襄助,”自他们进来,宋老爹和宋大猛都站起来,他指指宋大猛:
“我是他们大舅,”又一指兄弟,“这是他们五舅。”
他朝着里正说话不算客气:“你不用蹦跶,若不是为了外甥,才不稀罕到你们村里。”
不等里正蹦起来骂人,他又说:“我们来得隐秘,没人看见,你不用担心。”
做隐户,虽不必纳税不必服役,在山里种粮打猎自在。但也总有自己生产不了的东西。
例如盐巴、好布、铁器,以及许多生活物资。
就需要下山换。
拿猎物,拿毛皮,拿山里出产的新奇好东西。
苏家村对他们避之不及,但也有人欢迎他们。
本朝承平日久,他们在山里日子过得好了,自然也想多些生活上的享受,就免不了要经常下山。
鼠有鼠道蛇有蛇道。
他们有的是法子不叫人发现身份。
这次是听到和他们换东西的人说大外甥病情危急,心里焦急来得匆忙没顾上换装,才以这副形貌出现在人前。
窦老大示意弟弟:“老五。”
窦老五不放心,看了看满屋人。
苏织说:“香芸,你出去。”
窦老五又去看里正。
里正跳脚:“你个小羔子当年叫狼划破肠子还是我找人给你缝上的,如今还疑心起我来……”
“里正是厚道人,也不是外人。”窦老大说了句公道话。
若没有他忙里忙外左右奔走,宋大猛未必能撑到今天。
屋里没有外人,窦老五才掀开不知是什么皮的袄子,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个油纸包。
众目睽睽下,他把油纸包放在桌上。
打开油纸包,里头裹着层花布。
打开花布,里头是层油纸。
胡大夫看看苏织,苏织回看,都有点无语。
窦老五吸口气,小心翼翼揭开油纸,里头居然又是一层棉布。
这时已无人想要吐槽。
棉布不比油纸,薄薄一层贴上,能清楚地看到里面东西的形状。
所有人目光盯在上头。
窦老五这次手速极快地揭开棉布。
胡大夫倒吸一口气。
苏织讶异,眼角不自觉上挑。
里正被堵在人墙外头,拼命跳脚来看。
他扒拉开人,从缝里瞅见一眼,顿时惊呼:
“娘咧,窦老大你打哪儿挖来这好东西?”
躺在桌上的,正是一株品相完好,近似人形的干参。
“这得长了百年吧?”胡大夫痴迷的看着它,想上手,又犹豫收回,生怕碰坏哪条根须。
“不止百年,”窦老大表情没有半点波折,口吻平淡无惊:
“挖到的时候,这株人参有十三品叶,鲜参重十一两三钱。”
胡大夫又吸了口气。
“十三品叶……那得长了两百多年呀……”
他师父是御医,见过天下最好的人参恐怕也比不上它。
他艰难地从人参上拔开眼睛,朝外面群山望去,感慨:“宝山呀,真是座宝山……”
之前说过,淮阳城地处西南,并不盛产人参。偶尔有人挖到,也大都歪瓜裂枣,药效不强。
若论好参,还得是北地。
窦老大说:“不是这里挖到的,”他看了眼大外甥,说:“我去年救了个濒死的北地商人,精心照顾他五个多月,他临走前送我这支参。”
他本来想这次下山找门路卖了参,再延请个好大夫。
如今倒省了。
“您老看,这参够不够用?”他问胡大夫。
胡大夫连连点头:“够用,够用。别说是给他治病,就算他此刻只剩口气,我也能给拉回来!”
宋大猛却突然向前俯身,手捏在布包上,看似迅疾却仔细地将人参包好,往前推给窦五舅:
“这么好的参,哪会轻易送人?”
他看着窦大舅说:“带回去收好——谁知道对方有什么目的!”
别怪他把人往坏处想。
实在是这东西太金贵。
换做是他,就算有人救了自己的命,也坚决不肯把这等金贵东西送人——
有这好东西,留给自家人不好?
只怕那人有什么目的,故意留参,其实另有图谋。
始终一言不发,也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人却突然说:“大猛!”
她两眼含泪,哀求的看着哥哥和弟弟:
“算我不要脸面,求你们救救你们外甥——只要他好了,叫他兄弟五个给你们当牛做马都成……看着好好的孩子瘸腿,我,我……”
她再说不出话,捂着脸无声痛哭。
宋老爹拍着妻子后背,既羞愧,又凄然。
他也觉得对不起妻舅家。
把人家好好的女儿拐下山,害人家骨肉分离。
人家不计前嫌,没少贴补他。
大儿子出事后,窦家出钱出物。
如今还要贪图人家的传家宝……
“大猛和我亲儿子没两样,”窦老大没有理会妹妹妹夫,他看着宋大猛说话:
“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你手上功夫比你表兄弟还强,”他说着话,把参包又打开,露出人参,亲自递到胡大夫手上:
“我还指望你养好腿,将来照看你那几个不成器的表兄弟。”
激动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胡大夫定了定神,稳稳接过人参。
放在鼻子底下嗅——
啊,就是这股干涩、微苦地芬芳!
窦老大没再看人参,他转向苏织:
“我听三猛提过您几句。”
苏织看向那个比宋止戈大几岁,身量尚未长成,却是同款黑黝黝的小少年。
对方朝她呲牙,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
“狗子在家里没少炫耀主家娘子。”
说她大气,说她豪气,说她有眼光,说她……
反正宋狗子听说书的学来那几个好词儿,全安在她身上了。
她前世没见过这个少年。
苏织回忆着。
回忆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窦老大说:“知道您和那些瞧不起人还欺负老实人的财主不一样。”
在他眼里,苏织家就是财主。
“您请了大夫来,这根参就由您说了算——除去用在药里的,剩下的全送给您和大夫。”
他话语殷切诚恳:“也不必担心这根参来历不正。我救下的那个人,有不得已的苦衷。于他而言,这根参不是救命的金,反是催命的毒——送给我,是驱灾避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