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里正气急败坏:“你能有什么好参?山里挖来那点根子须子药铺都看不上!”

    他就知道,不能和山里隐户结亲!

    这事儿说来是桩无可奈何。

    本朝律例,凡有山中隐户,在籍良民不得与之通婚、走亲、商业往来。若有违反,轻则罚铜五百,重则仗责三十发配充军。

    从古至今,哪个朝代都少不了躲进山里去的隐户。或为躲避战乱,或为逃灾祸。

    他们在深山里自耕自种,除非必要,轻易不同外界往来。不纳税、不服役,是趴伏在王土上苟且偷生的异类。

    有些朝代对隐户友好,欢迎他们下山定居,为他们造册入籍,分田分地。

    但诸如大乾这般,对隐户厌恶至极乃至于牵累良民的,实属少数。

    这又要牵扯到前朝和本朝的渊源纠葛,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民间对此也并不关心。

    他们只知道,本朝初立之际,允许隐户下山。当时也迎接了好一波下山潮,人口丁册狠狠添了页数。

    初始的几位皇爷也不反对隐户,但不知哪位皇爷在位时,突然就有个律令颁发,禁止民间与隐户私自勾连。

    说他们人品低劣、好勇斗狠,于国无益,是国朝疥癞之患。

    他们苏家村老实本分,纵然背靠大山,也从不敢和隐户有任何往来——

    不像邻村有些胆大包天的,为些蝇头小利,偷偷帮隐户买盐买布。

    二十几年前,还是个单身汉的宋老爹想给自家添置两口木箱,上山去寻木头。

    也不知怎地,越走越偏,越走越深,竟迷失在山中。

    他命大,被隐户救了。

    因他受了伤,在隐户窦家住了个把月,同人家闺女看对了眼。人家爹娘肯定不舍得自家闺女嫁到山下,从此亲人远隔不得相见。

    那闺女也心狠,瞒着爹娘偷偷跟他下了山。

    两个小男女齐刷刷在他家跪下,求他成全。

    他能咋地呢。

    人来都来了,还能送回去不成?

    好在苏家村偏僻,他在县衙里头又有个过命交情的旧友,那一年县令病死县丞横死,朝廷遣派的人还没到任,县衙里头乱成一团。

    趁机编造身份把她塞进本县人口册,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和娘家来往。

    窦氏爹娘在世时,气愤女儿不争气,倒也的确没有过来往。后来她爹过世,窦家由她哥哥做主,他挂念妹妹,两下偷偷联系上。

    因来往不算密切,又都是在山里偷偷见面,里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知情。

    宋大猛生病,窦家出了大力气,这他都知道,也隐隐知道他们没少送山里的好东西来——

    但这可不是他堂而皇之跑到苏家村的理由!

    他又气又怕:“你快走,现在就回山,我当没见过你。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向官府告发!”

    胡大夫不知其中究竟,见对方迫切,回道:

    “我得看过,才知道能不能用。”

    狗熊似地汉子牙关咬紧,下颌动了动,眼中闪过丝迟疑,转瞬又下定决心,偏过头喊:

    “老五!”

    话音刚落,又一头狗熊似地汉子出现在门外。

    两个人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屋内变得昏暗。

    里正唬了一跳,跳脚:“进来进来,快进来!”

    两个汉子进屋,本还算宽敞的堂屋似乎都变得狭窄。

    两人穿着打扮近似,胡子头发都乱糟糟,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

    头一个汉子朝着苏织和胡大夫行了个礼,竟有模有样:

    “多谢两位襄助,”自他们进来,宋老爹和宋大猛都站起来,他指指宋大猛:

    “我是他们大舅,”又一指兄弟,“这是他们五舅。”

    他朝着里正说话不算客气:“你不用蹦跶,若不是为了外甥,才不稀罕到你们村里。”

    不等里正蹦起来骂人,他又说:“我们来得隐秘,没人看见,你不用担心。”

    做隐户,虽不必纳税不必服役,在山里种粮打猎自在。但也总有自己生产不了的东西。

    例如盐巴、好布、铁器,以及许多生活物资。

    就需要下山换。

    拿猎物,拿毛皮,拿山里出产的新奇好东西。

    苏家村对他们避之不及,但也有人欢迎他们。

    本朝承平日久,他们在山里日子过得好了,自然也想多些生活上的享受,就免不了要经常下山。

    鼠有鼠道蛇有蛇道。

    他们有的是法子不叫人发现身份。

    这次是听到和他们换东西的人说大外甥病情危急,心里焦急来得匆忙没顾上换装,才以这副形貌出现在人前。

    窦老大示意弟弟:“老五。”

    窦老五不放心,看了看满屋人。

    苏织说:“香芸,你出去。”

    窦老五又去看里正。

    里正跳脚:“你个小羔子当年叫狼划破肠子还是我找人给你缝上的,如今还疑心起我来……”

    “里正是厚道人,也不是外人。”窦老大说了句公道话。

    若没有他忙里忙外左右奔走,宋大猛未必能撑到今天。

    屋里没有外人,窦老五才掀开不知是什么皮的袄子,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个油纸包。

    众目睽睽下,他把油纸包放在桌上。

    打开油纸包,里头裹着层花布。

    打开花布,里头是层油纸。

    胡大夫看看苏织,苏织回看,都有点无语。

    窦老五吸口气,小心翼翼揭开油纸,里头居然又是一层棉布。

    这时已无人想要吐槽。

    棉布不比油纸,薄薄一层贴上,能清楚地看到里面东西的形状。

    所有人目光盯在上头。

    窦老五这次手速极快地揭开棉布。

    胡大夫倒吸一口气。

    苏织讶异,眼角不自觉上挑。

    里正被堵在人墙外头,拼命跳脚来看。

    他扒拉开人,从缝里瞅见一眼,顿时惊呼:

    “娘咧,窦老大你打哪儿挖来这好东西?”

    躺在桌上的,正是一株品相完好,近似人形的干参。

    “这得长了百年吧?”胡大夫痴迷的看着它,想上手,又犹豫收回,生怕碰坏哪条根须。

    “不止百年,”窦老大表情没有半点波折,口吻平淡无惊:

    “挖到的时候,这株人参有十三品叶,鲜参重十一两三钱。”

    胡大夫又吸了口气。

    “十三品叶……那得长了两百多年呀……”

    他师父是御医,见过天下最好的人参恐怕也比不上它。

    他艰难地从人参上拔开眼睛,朝外面群山望去,感慨:“宝山呀,真是座宝山……”

    之前说过,淮阳城地处西南,并不盛产人参。偶尔有人挖到,也大都歪瓜裂枣,药效不强。

    若论好参,还得是北地。

    窦老大说:“不是这里挖到的,”他看了眼大外甥,说:“我去年救了个濒死的北地商人,精心照顾他五个多月,他临走前送我这支参。”

    他本来想这次下山找门路卖了参,再延请个好大夫。

    如今倒省了。

    “您老看,这参够不够用?”他问胡大夫。

    胡大夫连连点头:“够用,够用。别说是给他治病,就算他此刻只剩口气,我也能给拉回来!”

    宋大猛却突然向前俯身,手捏在布包上,看似迅疾却仔细地将人参包好,往前推给窦五舅:

    “这么好的参,哪会轻易送人?”

    他看着窦大舅说:“带回去收好——谁知道对方有什么目的!”

    别怪他把人往坏处想。

    实在是这东西太金贵。

    换做是他,就算有人救了自己的命,也坚决不肯把这等金贵东西送人——

    有这好东西,留给自家人不好?

    只怕那人有什么目的,故意留参,其实另有图谋。

    始终一言不发,也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人却突然说:“大猛!”

    她两眼含泪,哀求的看着哥哥和弟弟:

    “算我不要脸面,求你们救救你们外甥——只要他好了,叫他兄弟五个给你们当牛做马都成……看着好好的孩子瘸腿,我,我……”

    她再说不出话,捂着脸无声痛哭。

    宋老爹拍着妻子后背,既羞愧,又凄然。

    他也觉得对不起妻舅家。

    把人家好好的女儿拐下山,害人家骨肉分离。

    人家不计前嫌,没少贴补他。

    大儿子出事后,窦家出钱出物。

    如今还要贪图人家的传家宝……

    “大猛和我亲儿子没两样,”窦老大没有理会妹妹妹夫,他看着宋大猛说话:

    “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你手上功夫比你表兄弟还强,”他说着话,把参包又打开,露出人参,亲自递到胡大夫手上:

    “我还指望你养好腿,将来照看你那几个不成器的表兄弟。”

    激动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胡大夫定了定神,稳稳接过人参。

    放在鼻子底下嗅——

    啊,就是这股干涩、微苦地芬芳!

    窦老大没再看人参,他转向苏织:

    “我听三猛提过您几句。”

    苏织看向那个比宋止戈大几岁,身量尚未长成,却是同款黑黝黝的小少年。

    对方朝她呲牙,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

    “狗子在家里没少炫耀主家娘子。”

    说她大气,说她豪气,说她有眼光,说她……

    反正宋狗子听说书的学来那几个好词儿,全安在她身上了。

    她前世没见过这个少年。

    苏织回忆着。

    回忆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窦老大说:“知道您和那些瞧不起人还欺负老实人的财主不一样。”

    在他眼里,苏织家就是财主。

    “您请了大夫来,这根参就由您说了算——除去用在药里的,剩下的全送给您和大夫。”

    他话语殷切诚恳:“也不必担心这根参来历不正。我救下的那个人,有不得已的苦衷。于他而言,这根参不是救命的金,反是催命的毒——送给我,是驱灾避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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