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暮时,满山秋色。
咽下喉咙那口血腥,方平扶起半昏迷的顾祯,富安将半卷的阔叶尖递到他嘴边,小心送水进去。
好在顾祯虽接近昏迷,尚存一丝意识,知道吞咽。
擦拭他唇角遗留水渍,触及皮肤就觉烫得厉害。方平带着哭音:
“十三哥烧得厉害,这可怎么办?”
富安强撑着起身:“我去找找,看哪里有下山路。”
没等他迈步,一只手拽住他袖子。
顾祯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哑着声音从喉咙逼出声音:“别去。不能,分开……”
富安眼圈通红:“主子放心,我不走远,就在附近,”看一眼他腹部和手臂上渗出的血迹,他说:
“若有事,方平一叫我就回来。”
方平哭着点头。
十三哥眼看要撑不住了。
顾祯闭闭眼,咬着舌尖努力保持清醒,摇头。
不能去。
他们在山里迷途多日,无论怎么打转都走不出去。此前听到狼叫,被吓得乱走误入此处绝路,左看是悬崖右看是乱石,竟没有一个能出去的地方。
富安腿脚受伤,即便再找又能如何?
绝路还能凭空变出生路?
他眼前渐渐变花,耳中也出现许多杂音,意识在逐渐抽离。
他要命绝于此了……
方平和富安见状不好,急得不顾主仆之分,拍他脸颊试图唤醒他。
一个哭着“十三哥”,一个叫“主子”。
正忙乱间,头顶上传来惊诧:“咦,居然真有人?”
于杂乱声音中,顾祯听到有女子清脆嗓音,似满是感慨:
“是呀,居然真的有人。”
他本就仰面朝上躺着,闻言也不知打哪里生出力气,睁开眼皮向山崖看去。
山崖树下站着几个人,俱俯身看向他们。
他一眼就看到中间有个少女。
少女神情淡淡的,眼神也淡淡,对深山野林冒出的三个陌生人没有丝毫诧异,反有种意料之中的——笃定与复杂?
少女对周围人说:“弄他们上来。”
他心中松口气,在方平和富安的惊叫中任凭意识消散。
昏迷前,不知怎地想起一个名字:
阿织……
顾祯做了个梦。
梦里他被人追杀,逃入深山,在山中迷失。濒死之际,遇到个小仙女。
小仙女救下他,事无巨细照顾他,不嫌弃他身世麻烦收留他。她的家人诚挚待他,她的祖父是他之师,兄长是他挚友,他们一起经历许多风雨磨难。
后来他被迫举旗清君侧,她的家族义无反顾支持他。后来他打入京城,诸事繁杂,她却迫他成亲令人烦不胜烦。
他们之间从无话不说,到争吵不休,直至沉默以对。
他厌烦每次见面都要重复一万遍的“你究竟娶不娶我?”和“若没有我苏家哪有你的今日?”
开始躲着她避着她,不再见她。
他没有想要违背承诺。
所有人都劝他先别娶亲,要他登基后,先迎在朝中势力深厚的侯府嫡女梁乐九为后,再迎苏织做皇贵妃——
如此,虽有些对她不住,但为大局着想,只有这般才能稳固。
幕僚们苦口婆心,轮番劝诫。从前朝旧事,到本朝秘辛,一桩桩一件件,直指若苏织为后,恐无法稳固朝局,亦不能震慑后宫。
他对此嗤之以鼻。
男子汉大丈夫,当以身立世,不违承诺,方为君子。
京城里的世家贵族们不服,那就挨个杀头,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他倒要看看,谁的脖子能比钢刀还硬?
苏织必须得是他的正妻。
但,时机不对。
朝中,暗流涌动。
地方,叛乱四起。
他只能按着她,叫她等。
等来等去,等到的,是她的死讯。
湖州地方军前前后后叛了五次,每次接受朝廷招安,过没多久找个借口又要叛乱,使得当地民不聊生。
为震慑地方,他决意亲自领兵平叛。
湖州地远,通信不易。他与苏家二兄说起往事,他委婉提及妹妹心中不安。
他心里愧疚,特意遣人去京城送信,告知若此次平叛顺利,武工震慑天下,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人没了指望,自然要转变风向彻底投靠。
届时,凤冠霞帔,他们可以成婚了。
她死讯传来之际,大军距离京城只有不到五十里地。
他不肯相信,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只见到了她的尸首。
平宁哭着说,朝廷里有人使坏,坑害苏家下狱,她只能把苏织留在公主府加以保护。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苏织竟然饮下毒酒自尽……
平宁哭的梨花带雨,悲痛欲绝。
但他不是蠢货。
此事有大蹊跷。
奈何查来查去,揪出来些微不足道的小人抵罪,竟找不出真正有用的线索。
拼着寿命有损,借助邪魔外道,他叫人困住她的魂魄,想让她等一等自己。
黄泉路上若无人相护,她可会被顽皮恶鬼吓到?
传言奈何桥下阴风阵阵、鬼哭狼嚎,没有他在旁扶持,她是否会战战兢兢、不敢迈步?
还有那些做局杀她的人,也要时间一一清算。
……
他夜夜盼她入梦,夜夜落得虚空。
伸出手去,哀哀唤着:“阿织……”
她从未回应过,却突然有巴掌扇在他脸颊,阿织的声音清脆有力:
“醒醒。”
“醒醒。”
“没救了,扔下悬崖喂狼吧。”
……
富安和方平被人制住,看着那被人称作“五娘子”的少女狠狠几个巴掌甩在顾祯脸上。
两人目眦尽裂,恨不得上前与她拼命。
窦大舅手掌握住富安肩膀,拇指顺着肩胛骨狠狠往下按,富安吃痛,身子麻了半边,心知自己遇到了练家子。
这几人看着装扮不起眼,莫非竟不是山民村汉?
他心里叫苦。
这可真是,刚出狼窝,又遇虎穴。
苏织耸肩,一脸轻松说出喂狼的主意,随行几人没当真。
三猛好奇地再次探头往山崖下看。
山崖下是一条被洪水冲毁了山路。
原本有路能攀到他们所在的位置,但遭遇山洪,成了断头崖。
方才他们到得此处,五娘子叫大哥去寻这条路,刚到此处,听到崖下有人,用他们随身带的绳索将三人救上来。
“还真的有人……”他感慨,“您怎么知道山崖下有人遇险?”
他一脸天真,大猛瞪他一眼。
苏织不以为意,站在顾祯身边,一下下拿脚尖踢他小腿:
“做梦梦到的。”
几人无语。
五娘子说话神神秘秘,真真假假,叫人不知该信哪句。偏偏她一脸绝不撒谎的认真表情。
苏织还在踢顾祯的腿。
“喂,你刚才说了什么?”
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窦大舅一手押着一个。因方平不会武艺,劲头略轻,方平恨得不行:
“你说话就说话,做什么作践人!”,他瞪着通红眼睛:“我们哪里得罪了小娘子,要如此阵仗?”
刚看到这行人时,他心里狂喜,以为老天开眼终于得救。
哪里料到,这不是救命恩人,竟是个催命魔女!
十三哥本就奄奄一息,哪经得住她折磨。
苏织眼风都懒得给他一个。
“不说话,我就当你死了啊,”她终于住脚,说:“搭把手,从那边悬崖上扔下去。”
下巴朝对面一点,正是落凤崖的绝壁。
若人从那里掉落,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窦老五傻眼:“啊?真扔啊?”
见他不动作,苏织对宋大猛说:“说好得,进山后听我吩咐——你帮我把他拽上去吧。”
宋大猛迟疑一刹,果真上前动作。
富安和方平猛地挣扎起来,窦老大手下使劲,任凭两人如何拼命都无法挣脱。
宋大猛的手拽住顾祯双脚那一刻,他突然抓住苏织一只手。
“阿织!”
苏织头皮一麻,目光如闪电般向下看去。
正对上他那双布满红血丝,浑噩间渐渐恢复清明的双眼。
“阿织……”他烧得糊涂,不知今夕何夕,话语里满是欢喜,“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他眼珠微微转动,视线牢牢盯在苏织身上,说:“我是死了么?”
一方蓝天和高耸入云的山峰入眼,他感慨:“真好,这么些年,你还是这般年轻。我一定变老了吧……”
几句话的功夫,无数个念头自苏织脑海转过。
仿佛晴天一个霹雳,从头顶劈到脚底,又从脚底一路麻到天灵盖。
是我糊涂了?
还是他糊涂了?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莫非我还在梦境中?
苏织一时竟恍惚了。
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少年顾祯的脸庞还未显现出棱角。疲累与疾病将他折磨得瘦骨嶙峋,那双年少时总含情脉脉的星眸不见往日神采,耐心哄骗她的丰润双唇也起皮干裂。
然而他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分明充满情意,不容错认……
“朕,我……”顾祯说:“我错了,我没保护好你,不该不同你解释就出京……”
宛如福临心至。
又如惊雷灌顶。
苏织忽然明白——
她当即阻止:“你闭嘴!”
这个王八羔子,他也重生了啊,
啊,
啊,
啊,
啊,
啊!
X你大爷。
X你老娘。
X你妹妹。
X你族谱啊!
个贼老天,我还当你是因我前世命运太惨,死的太冤,特意给我重活一世的机会。
这个狗…这个顾狗贼…
他前半生失意,后半生荣登大宝顺风顺水,凭什么也有重活一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