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很深很深的缘分,才能在同一条路上走了又走,同一个地方去了又去,同一个人见了又见。”
我绕着周围巡视,总算在离我摔倒处正前方两米远看到了被我丢飞的钳子。
我捡起欲交给巴太,却看到他眉头紧锁,生生用手抠着铁丝。
我赶忙叫住他,“巴太,我找到钳子了!”
巴太停下动作,“你上来给我吧,我够不着。”
我抬起腿就往上爬。
他顺手把铁丝挂在树枝上,走下来搀扶我,叮嘱道,“小心,树上有雪。”
他抓着我的小臂,缓慢地挪动。终于抵达了这片土地的最高处——踏雪的长眠之地,我递上钳子,“给。”
他引导我抓住一根结实的树枝,“这很安全,我马上就好了。”
我点头,仰望着他,只见他利索地用钳子剪下一段新的铁丝,穿过踏雪的头颅,接着将其绕过早已生锈的旧铁丝,用钳子死死地绞拧住。
这一拨弄,踏雪的正脸映入我的眼帘。从她的眼眶望去,是空无一物,但仔细看,却又盛满了整个彩虹布拉克。
没有巫术,只有怀念。
触景生情,我拽了拽巴太的衣角,声音有些哑,“巴太,对不起……”
巴太转过身,震惊地俯视着我,目光如炬。
这是他回来后,我们第一次直面血淋淋的过去。
我泪已失禁,仍然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明白她对你的重要性,不仅因为她是马场培育的优质赛马,更因为她是你的宝贝,她是那么可爱、那么聪慧、通人性。”
他手忙脚乱地扔掉钳子,翻遍了衣服兜也没找到第三块手绢,只能抓住我摇摇欲坠的肩膀,“别哭,文秀,文秀,别哭,天儿冷哭会生病,我的手太脏了……”
我破罐子破摔地嚎啕大哭,反正我在他面前已经全无形象,“要不是我逞能,未经你的允许,擅自去追高晓亮,她就不会被枪声吓得应激,你也不会为了救我……更何况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本来可以和踏雪好好叙旧的,却被我给搅和了。”
巴太像哄小孩子一样,“文秀,踏雪也托我给你带句话,她说她不怪你。”
听到他这么说,我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一阵凉风吹过,我打起了哭嗝。
巴太无可奈何地把我按到树干上坐下,他也坐到一旁,抚摸着我的后背,帮我顺着气,“要怪就怪巴太,怪巴合提别克吧。是我学艺不精,把还没彻底恢复正常的踏雪直接交给你,还自以为是地告诉你她在进步,她很安全。”
我一抽一抽地,“你这是…嗝…什么歪理?”
“那你的又是什么歪理?”
“我本来…嗝…都想通了,但是看见你…嗝…我就又想不通了。”
“想通什么了?”
“没什么。”
又一阵风刮过,卷起些许残雪,我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晃着悬空的脚丫,主动打开话题,“巴太,我收养了一只流浪狗。”
“嗯哼,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它叫灵感。”
“很适合他的名字。我可以见见它吗?”
“暂时不行。它现在寄养在我朋友家,过两天才会送过来。遇见它的时候,它刚遭遇了车祸,血肉模糊的样子,好像那时的踏雪。”
“这也是你救下并收养它的原因。”
“嗯。但还有一个原因,我想试着理解你。”
“理解我?”
“我大概是天分不足,从小到大养不活任何的动植物,所以我对他们的感情一直很模糊。收养了灵感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你当初的不告而别。”
“你很善良,文秀。但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理解我,你最好恨我。”
他的语气骤然变得冷淡,明明我们靠得这么近,我却感觉到我们的心好像隔着银河。也对。信任这张纸,一旦皱了就怎么都捋不展了。
可有件事我必须要确定。
“巴太,这三年,你过得好不好?”
巴太心不在焉地看着远方,“挺好的,马场的同事人都很好,给我提供了很多外出学习和比赛的机会。”
我又追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选择回来?”
他抬头望着被风吹的摇摆不定的踏雪,轻声说道,“因为合同到期了,再加上爸爸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实在忙不过来,我决定回来帮他。”
我笑得酸涩,坐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怕我妈醒来找不到我,我……我得走了,啊对了,我能踏雪说声再见吗?”
巴太客气地说好。
据说被赋予了名字的动物下辈子可以转世成人,我踮起脚碰了碰踏雪的鼻尖,“踏雪,等你回来(哈语,不标准版)。”
……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巴太。
傍晚闲来无事,我从抽屉里翻找出当年胳膊脱臼养伤时写的信。那是一封封没有寄到地址的信,应该是被张凤侠被妥善地保管,崭新的如同才封装好一般。
我撕开其中一封,读了起来。
【离去的少年,见字如面。
张凤侠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盆和田的玫瑰花,说要用来泡茶。
多好看的花啊,她真是暴殄天物。我抢过说给我养吧。她笑话说我能养的活你就养。后来它果不其然还是死了。
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段话。“我有一个花园,种着一百朵玫瑰,路过的人都想摘一朵走,我只看我的书,不理会路人。一天,突然有一个人过来问我,你这本书叫什么名字。我当时的回答是,你可以把花全部摘走。”
大概就是,你以为我在答非所问,其实我已找到命中注定。
遇见喜欢的人,送她一个花园的玫瑰。
可惜我的玫瑰死了。我心里的玫瑰花园,如今也荒芜一片。】
张凤侠开了两瓶大乌苏,哐地一声放在我面前,“你干啥呀李文秀?大过年的都没见你笑过,天天魂不守舍的,哦哟哦呦,想想你妈你奶,还有你的狗儿子,你波澜壮阔的写作生涯。”
“妈!你又进屋不敲门!”
她拿起啤酒仰头,一口气灌了半瓶,“我敲了,你没听见。”
她用手抹去下巴上的水渍,八卦似地问,“想他呢?”
“嗯。”我用手指磨砂着啤酒瓶上的纹路,惆怅道,“妈你觉得,是生离死别更苦,还是爱而不得更苦。”
“我觉得啤酒更苦。”
“妈!”我简直要原地暴走。
她耸耸肩,无辜地说,“为什么要思考这些哲学性问题?我文化水平低,听不懂一点。”
我拿起另一瓶啤酒,浅浅尝了口,又多尝了几口,味道好像真还不错。
“妈,说真的,我觉得巴太变得不一样了,他在有意疏远我,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变淡了……”
“爱本就瞬息万变,能爱到最后全凭良心。”她靠在门上,无所谓地摆摆手,“不过看到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样子哦,应该还想不到这一层。”
“他哪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了?”我急得站起来。
她瞪圆了眼睛,夸张地说,“哎呦呦,我都还没说啥,你倒替他辩解上了,就这还说感情淡了?”
“他去看踏雪,不光带上你,完事儿还给你送到家门口,就这还说感情淡了?”
奶奶本来坐在门口吃核桃,听到张凤侠的大呼小叫,适时地插嘴,“没看出来。”
“他才刚回来,家里还有许多事需要他拿决定,先别着急,我们文秀这么讨人喜欢,他迟早会想通的。”张凤侠又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半瓶啤酒,巴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肩膀,拍了又拍,“就算他想不通,新的一年都已经来了,所有的事物都会重启。你既然觉得他是你的命中注定,那不妨把过去归零,再重新爱一遍呗。”
“你偷看我的信!”我尴尬地脚趾抠地。
“你就在桌上这么摊着,我想不看都很难。”
……
我还没想好如何重新追回巴太,却在大年初四的上午,等来了吴然的登门。
村里没有汽车可以走的路,于是吴然把车停在了村口的车站,徒手抱着各种年货,以及传说中张凤侠托他买的电视机,来到了小卖部门口。
哈通真是一个可怕的组织,不出一会,我家门口就多了好多凑热闹的女人和小孩。
“快看,这个达斡尔族的小伙子又来了!”
“我去年古尔邦节就见过他,他一直帮张凤侠干活,勤快得很呢!”
“张凤侠的女儿终于肯见他了。”
“这是来提亲的吧!”
“别跟阿要似的给库兰拖那么久,就今年春天吧,春天结婚好。”
“可我听说苏力坦的小儿子,就是巴太,也回来了。”
“他俩都挺好的,怎么选啊!”
“哎呀,才区区两个,我当年……”
马春寒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帮我们翻译着,我捂住耳朵,狼狈地逃回了屋里。
张凤侠倒是心大,大喊着,“都是误会,误会(哈语),都散了吧,散了吧。”
我偷过门缝看着她指挥吴然把旧电视机搬走,又从纸箱子里拆出新的电视,摆上了柜子,气不打一出来,忍了又忍,“妈!我的稿子不见了,你过来帮我找找!”
千呼万唤,张凤侠总算是过来了。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问她,“你都干了什么啊妈,吴然他是个很好的人,要学历有学历,要前途有前途,你耽误他的时间干吗?”
“什么叫耽误?我们互惠互利的嘛,我给了钱的,我们还说好,旧电视他拿去卖,钱都归他的呀!”
“他把你给的钱都折合成东西送回来了,你看那满地的年货,里面甚至还有海鲜!100多块一斤!”
“他怎么知道我是江苏来的……”
我简直气得发尽上指冠,“这不是重点!妈!张凤侠!你再这样,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哎哎哎,我知道错了,真的!”
“你不知道,他之前知道我缺钱,还帮我在乌鲁木齐水厂安排了一份兼职,那个岗位原本并不缺人。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们不能以德报怨,败坏他的名声。”
“我解释过的,但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管不住。我跟你讲,我甚至还学会了哈语的误会怎么说,误会(哈语),误会(哈语)。”
“……”
我推着张凤侠从里屋钻了出来,张凤侠不自然地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吴然,“留下来吃顿饭吧,吴然。”
吴然一口气把水喝光,将杯子放在了灶台上,礼貌地拒绝,“不了婶子,我一会还有事情,就不打扰了。我这次来就是给您拜年,也顺便见见文秀。”
说着,他弯着眼睛,朝我笑得随和,“文秀,可以送送我吗?”
我连连点头,“好啊,没问题。”
我们沿着小路朝村口慢慢地踱步,一路上也没碰到什么人。
我和吴然始终保持的半米的安全距离,这使我偶尔会有一脚踩到雪地里。
我看着似乎为了让我走在已被清扫好的路中间,他越走越偏,甚至整只脚都埋进雪里,主动走在了他的后面。
我听见他缓缓开口,“听说,你的第一本书要出版了。”
我踩着他的脚印,慢吞吞地跟着,还捡了根很直的树枝,在空中乱比划。
听到他的声音,我忙不迭地回答,“是我运气好。刘老师是我的伯乐,多亏了他的指导,我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你也很优秀,文秀。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这片草原上的精灵,勇敢又自由,迟早会挥着翅膀飞出去的。”他丝毫不吝啬对我的夸奖,给我说的有些愧不敢当。
我哂然一笑,“谢谢你吴然,真的很感谢你的欣赏。但希望你不要再往家里送东西了,我欠你的人情太多,已经还不起了。”
他步履不停,语气变得坚定,“你不用还。文秀,我喜欢你,我从三年前就喜欢你,只是那时的你受了伤,我实在不想趁人之危,更不想逼迫你。”
他的话令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他喜欢我,我不是没有发现。
如果我不是我,我是旁观者,我会心疼他无微不至的付出。但我毕竟是我,我很清楚,我的心里再也无法容纳另一个人了。我侧过身子,望向不远处的胡杨树,“吴然,你很好,但是人生的出场顺序很重要。”
“巴太回来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默默看着我,语气云淡风轻,“我初一那天就知道了。”
“我给过他机会,但他好像没抓住。”
“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
“吴然……”吴然一口气讲了好多,我的大脑一片混乱,跟不上他的思维,这里头竟然还有巴太的事儿?
吴然继续说,“你不必说,我都明白。文秀,我说我喜欢你,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只是希望今后的你,在遭遇人生低谷的时候不要灰心,至少曾经有人被你的魅力所吸引,曾经是,以后也会是。”
我惊呆了。
能说出这话,吴然莫不是个隐藏的文学大师?
他又补充道,“这是村上春树说的,一个日本的知名作家,不是我的原创。”
“哈哈哈……”我们都没忍住笑了。
把所有的心思摊开来说,真诚且炽热,或许会稍显笨拙,但无疑是消除隔阂最好的方法。
大师,我悟了。
马上就要走到他停车的地方,吴然回头郑重地对我说,“文秀,你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女孩,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实现当作家的理想。”
他举起手掌晃了晃,“一言为定?”
我把树枝扔飞老远,伸出手拍了上去,“一言为定。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