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亮,亮也没用,没用也亮。我喜欢你,喜欢也没用,没用也喜欢。”
和吴然告别以后,我又捡了根新的树枝,边溜达边在雪上百无聊赖地画着圈圈。
手机铃声的震动声从衣服兜里传来,我抖抖蹲麻的腿晃悠悠地站定。
来电显示是我家小卖部的座机号码。我以为是张凤侠,按下接听键就往村里走。
十几秒后听筒里才有了稀疏的声响,“文秀。”
居然是巴太。这是我第一次在听筒里听见他的声音,与现实中相比,更沙哑了些。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文秀?你不在小卖部吗?”
我环顾四周,“是啊。我刚在村口车站这边。”
随之而来的是更频繁地衣服的摩擦声以及吞吞吐吐地疆普,“你,你可以过两天,嗯,过完年再zu吗?我有事情想跟你说……要是实在不想留下,你可以听我说完,再……zu吗?”
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我压下快要咧到耳后根的嘴角,一本正经道,“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认真回答,我就不走了。”
“好。”巴太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
我把手机拿远,头一回感叹这手机音质真的不错,好像真的有人在对着我耳边吹气,搞得人脸红脖子粗的。
“第一个问题,你想通了吗?”
“想通了。”他语气如朝圣一般笃定。
“第二个问题,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似乎还觉得不够,他又补充,“除了你,我没喜欢过其他姑娘。”
“最后一个问题……你准备好了吗?”不等他回答,我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身。
他身形一顿,颤抖着放下座机的听筒,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回应这迟来了三年的拥抱。
终于,我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温热,穿透厚厚的外套直达我的脊背,拨动我的神经。
我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我听见他的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横冲直撞。
我被这三年里从未有过的踏实感包围着,似飞机遇颠簸后平安着陆,似船舶经风浪后稳稳停靠,似除夕夜点燃的最后一根烟花,尽管比另外两根上升的慢些,却依旧绽放了完整的十二响。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头顶有些湿,我想抬头,却被一只大手摁回去。
巴太的声音低沉,“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可你的确回来了呀。”我放肆地嗅闻着他身上泥土和阳光的味道,“我很开心。”
他用带有胡茬的下巴蹭了蹭我的额头。
“巴太,我有点热。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巴太很是惊讶,“你跑回来的?”
“见你,当然是用跑的啦!”
张凤侠和奶奶竟然都不在家。我接了一壶水放在炉子烧上,然后搬了个长凳放在炉子旁,脱掉外套坐在离凳子最近的床边,招呼巴太,“你坐凳子,我坐这边。对了,你那会儿在电话里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巴太听话地坐下,双手板正放在双膝,真诚地看着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文秀,你真的很厉害。”
我撑着床沿看他,数着他被眼泪打湿后根根分明的睫毛,他似乎有点害羞,不自在地别过脸,“换成我是一定想不通的。游牧民族不擅长等待,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哈萨克族男人,结婚生子,日子平淡到足以让我忘掉你。”
我摸摸他苍白的脸色和剪短了的发尾,“巴太,三年真的很长,长到公路都已经从县城修到了草原,长到电线几乎装到了挨家挨户的枕边。你会变心自然无可厚非。”
“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我同样不确定你会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了,我们还能不能重归于好。最难熬的时候,是苏力坦大叔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在电话里生硬地通知我,不要再寄钱来了,你们不需要。”
巴太蹭地站起来,着急解释着,“爸爸他没有怪你,这一切都是意外,他只是希望你不要自责。我也一样。”
我揪着他的衣袖让他坐下,“我明白。可惜当时的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质疑我们曾经的感情,认为一切都只是新鲜感在作祟。愧疚和焦虑严重透支了我的生命力,写作也遇到了瓶颈。我问刘老师,我爱的人都不在身边,我的生活也一塌糊涂,我还能写出好的文章吗?刘老师鼓励我说,出去看看吧,先找到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我看着他的头越来越低,手指不住地扣着大腿,有些说不下去了。
正好这时壶里的水沸腾了,咕嘟咕嘟的顶开了水壶盖。我按住想起身的巴太,提起茶壶走到厨房拿搪瓷缸倒了一杯水。
路过柜台上的时候,我顺手抓了一把带壳的花生放在炉上烤。
巴太摘下了帽子,夹在腋下,温声道,“你接着说,我有在听。”
我把杯子递给巴太,巴太抿了一口杯里的水,开始专心地吹凉。
我陷入回忆,“然后我就去了北京,文化的首都,传说中造梦的工厂。灵感也是在那里收养的。可是巴太,你知道吗?北京的路永远在堵车,一排排的汽车尾灯,肉眼都望不到尽头。披星戴月地重复,能让幼稚的孩童一瞬间变成世故的大人。偌大的城市容纳了近千万的人口,却找不到一个和我相似的灵魂。也许那里适合踽踽独行的赶路人,适合随波逐流的大众,但绝对不适合我。”
“你找到自己了,所以回来了,对吗?”巴太递给我温度适宜的热水。
“对。”
我一口气干了半杯,像是要把自己灌醉,胳膊撑在他的肩膀上,“我找到了我真正喜欢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如果没有和你重逢,我的下一站或是蜿蜒的雪山,或是苍茫的戈壁……我的心会一直为你敞开,但是我的脚步不能为你停留。我喜欢阿勒泰的人文,我要用我的文字记录这份与工业社会格格不入的美好,就算有朝一日他终将会被现代化建设所取代。”
“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爱上别人。”
在我发表长篇大论的时候,巴太也没闲着,他已经偷偷把烤好的花生剥了一半。不过在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他的花生米和帽子一起掉在了地上。
他维持半天的稳重形象一下崩塌,环抱着我的腰,将脸埋进我的怀中,以从未有过的谦卑姿态,喃喃道,“如果那样的话,请你,不,求你,慢一点爱上别人。”
我还未意识到究竟哪句话刺激到了他,条件反射般地往后仰。
屋里暖得可怕,我感受到他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巴太,我看到星星了。”
他闷闷地说,“白天哪来的星星?”
“是我的眼冒金星。”
“啊?”
他总算是松开了手,只是仍然不敢看我。
“对不起,我总是笨手笨脚的。”
我突然好想逗逗他。
我捧着他的脸,用摸灵感的手法挠了挠他的下巴,“虽然你很笨,”我语速轻快,“但是我很聪明啊。”
趁他愣神之际,我转身就跑。
见我要走,巴太立马攥住我的手腕,一把给我扯了回来,倔强地盯着我,“你慢一点,我就能重新找到你,你还是我的。”
我用大拇指抹去他眼角的泪痕,在他的眉间落下一吻,“傻瓜。”
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多少人爱过又错过,可远不止我们。但我又感谢这些阴差阳错,给予我们失而复得,又附赠我们成长蜕变。
三年后的李文秀,更自信更鲜活;三年后的巴太,更细腻更温和。
如此也算,刚刚好呢。
……
我下午还是要走,巴太非要跟着。
我说我其实就是去村口接灵感。
他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笑得憨厚,“哦对,我想起来了,你之前跟我提过来着。”
最后我们还是手拉手一起去了。
班车的站点离小卖部不远,我远远看着五百米外有狗从车上敏捷地跳下来。
“灵感!”我大声地呼唤着它的名字。
白茫茫的雪地里,一个小黑点朝我们的方向飞奔而来,义无反顾。
我的心简直软成了棉花糖,仿佛下一秒就能被西伯利亚风吹到东伯利亚。
我竟然真的养活了这么一个小生命。
在他离我还有不到三十米的时候,我张开双臂,期待一场盛大的扑满。
但是它的奔跑轨迹好像有点偏移。我不疑有他,心道我换了更薄的外套,还戴着巴太的帽子,它认不出我也正常。
我焦急地提醒它,“奔偏啦!奔偏啦!”
可惜灵感听不懂,也可能是听懂了但装不懂。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直愣愣地朝通巴太冲去,给他怼了一趔趄,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舔了他满脸的口水。
咦~来不及粘贴我破碎的小心脏,我赶忙拉开激动的狗子,朝巴太喊到,“你快走!不是,你先别走,快帮帮我,我要控制不住他了!”
巴太迅速夺过牵引绳,不断调整动作让自己背对着灵感,避免和他进行任何的眼神交流。
不出一会,灵感情绪就稳定了下来,只是尾巴仍然摇成螺旋桨,哈哈地喘着粗气。
这时巴太松开了牵引绳,径直从它身边走过。
灵感还想再扑,巴太顺势抓住了它的两条前腿放在地上,弯腰和它保持在同一个高度,嘴里说着,“灵感!坐下!”
反复几个来回之后,灵感果然听懂了指令。巴太从怀里掏出小零食抛向空中,灵感从善如流地接住,美滋滋地品尝了起来。吃完后它又坐得笔直,眨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巴太,好像在问,还有吗?
我在旁边看着,气成了河豚。
巴太走过来解开了我松垮的围巾,替我重新围好,还贴心地帮我扶正了帽子,夸着,“灵感很乖巧伶俐呢。”
我看着巴太身上全是灵感的狗爪子印,五官皱在一起,乖巧?伶俐?看人下菜碟的狗东西!
我气势汹汹地走过去给了它一个大逼斗,“这才几天,你连你妈都不认识了吗?还乱扑人!回去就给你绝育!”
巴太忐忑地瞄了我一眼,“文秀你先消消气……”
我打断他,“没得商量!我就知道你们做兽医的都觉得舍不得。你们要考虑太多,比如术后应激的可能,比如优质血统的传承,但是你们不知道,它——”
“不是,我想说的是”,他指了指我脚底,又指了指灵感,“你踩在狗屎上了。它刚拉的。”
“啊!”
姗姗来迟的晓媛一脸懵,“咋了咋了,发生了什么?”
慈母多败儿。真是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