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小世界之程至少终于不叫她头晕目眩几欲作呕了。
宋岑的脚稳稳当当踩到实地上时甚至还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过她看着眼前的景象,很快就没工夫想这些了。
甫一进境,便觉竹叶纷飞、刀光剑影。
但她细看,又发现并无剑影,唯有刀光。
先前还口口声声念着那把刀的女孩此刻已经喝了一声“快哉”,提起了刀。周顺意在幻境中没穿那身和尚服,而是着一身深蓝色布袍,还留着一头长至双肩的秀发,看起来没了那股禅意,但也不似她长大后那般锐气。
这些都没什么。但……
宋岑脸色变了又变。
首先,为什么大名鼎鼎的快哉刀是一截断刀?!其次,为什么这个小世界里还有一个残影?
且看周顺意横刀所向,分明不是朝她来,而是朝她面前的那个男人——那残影看着是青年模样,高鼻深目,身量修长。他下盘极其稳健,用刀和周顺意看着竟然是一脉相承,甚至那刀法显得更为精妙非常。这男子生得一副笑面,却不是那种花花公子式的风流,而是种让人很想信任的领袖气概。
……说实在的,要不是他身形虚幻,此次破界之求,他看着要比周顺意可靠得多……
“当”的一声,又是两刀相撞。周顺意百忙中偏过头来,一下就看到了竹林里的青衣姑娘。她扬眉朗笑道:“机缘者如山中虎可遇亦可求,有缘人如海中针可遇不可求。有缘人,今日我以此刀境为酬,你许我一段缘可好?”
“……缘哪里是我说许便许的?倘若我们有缘,纵使你什么也不送我,这缘也依旧会在。”
“有道理——不过么,我想送你点什么,当然不是因为简简单单一个缘字。扯这么多是为了叫你安心,送这么多是为了叫我开心!”
果然拿起刀就本性毕露了么。宋岑笑着想。
原来这里是刀境。怪不得……周顺意从小到大果真都是大方到让她这个占便宜的家伙都要心疼的地步。
刀境可谓是众多练刀之人一生难遇的大机缘,一般由刀法大成但衣钵未传者所留。有些得了前辈眼缘的人常能凭此一举突破,心境开拓。比如周顺意的祖父周存蕴便是因为得了纪归合的刀境,才使得天府周家一举扬名。
——等等,刀境好像是能传承的——只要刀境之主首肯。
宋岑看去,就听那幻影男子没忍住笑了一声:“哈,小丫头也算出了次风头。”哦,这话是说小顺意方才那段荡气回肠的侠义之词。
小顺意咬牙一瞪,那男子笑得更大声了。
他一边笑,一边游刃有余地招架着周顺意的刀法,半分不慌乱。等他笑够了,他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旁边那个姑娘身上。
他略一挑眉,声音爽朗:“唔,小友面相颇具悟性,想必已经猜出我是谁了。”
“我姓纪,双名——归合。”
……
另一头,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闲适。
“有缘人……哎呀还是叫你小丫头吧……你是不是诓我帮你干活儿啊?你究竟答不答应跟着我习武?”
“我没有叫你帮我干活呀?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还要报答秀姨,报答禾叔,要还乡亲们的恩情,没办法跟着你习武的。”
夕阳西下,太阳还残存着的余晖洒落在满地乱石上,为冷硬的黑平添了一丝暖色。羊肠小道上,女孩子有些吃力地扛着两担子水,无奈地说。她后方紧跟着一个黑衣女刀客。刀客身高腿长,却不得不迁就女孩的慢步子。她伸出手想把女孩子肩上的担子接过去,被女孩轻捷一下躲开了。刀客“啧”一声,伸出一截小臂帮女孩抬起一担子,微弯下腰想泄火般捏她的脸,她少年老成地叹口气,却任那只手在自己脸上作乱。
“跟我习武,有名有利,届时对你这群乡亲岂不更好?你们终年住在这寸草不生的万石窟中,既无灵气,又非沃土,过得可称不上好。”
“你说的确实叫我动心。可是事实真有这么好不成?那些扬名的神仙大能,无不是仙姿佚貌,可是他们的年岁却绝非青葱。倘若我要做到真正扬名,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岁月,届时宋家庄的诸位乡亲又有几个还活着能让我报恩呢?”
女郎沉默几秒,又道:“我不会叫你落入如此难境。你去九州报上周顺意三个字,没有几个人敢不给你颜面。届时,许有志的高官厚禄,放心宽的游山玩水,这不好么?”
“这很好,这当然很好……”小宋岑眼神放空了一瞬,似乎真被周顺意的话诱到了塞上江南、京都梦华。“可是,你一时的承诺,我当真可以把它当真一辈子么?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百姓,真会有这样好的馅饼落在我头上么?我不愿……恩变为仇,情化作恨。”
“我的确,用意不纯。”周顺意有些急,“但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害你。”
虽然她不知道怎么离开这个幻境,但既然王识说了那番话,那这机窍必然系于她们二人之上。她必须紧紧缠着这丫头,缠得越密越好。
“你不信,我可以立马起誓,倘若我有一句欺你瞒你,有一事负你骗你,就叫我此生刀道不能再进。”
“发这么重的誓做什么?”宋岑软了神色,终于松口:“待我回村子里问乡亲们,假若他们同意,若真能如此,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好!不枉她晚上不睡觉排练这样久的话术!周顺意暗暗捏拳,竭力控制五官,免得吓跑了刚骗来的小徒弟。
两人一前一后徐徐前行,过了两刻钟,终于见到远方升起的一缕袅袅炊烟。
——说来有点奇怪,往日万石窟虽然冷清,但每每小宋岑归家,总是有一点人烟气。今日,除了这一缕烟,竟然再没有别的动静。
小宋岑没想那么多,刚挂起笑脸,没顾背上背着的重担,就迈开短腿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秀姨——我回——”
下一秒,一只大手把她扯了回去。
宋岑两弯眉毛拧起来,不解地向后看去——
周顺意勾着的唇角没有松下,往日轻松的神情也依然维持得很好。可是她愣愣地盯着某一个方位,那双本来弯着的眼睛一点一点僵下来。宋岑忽然没由得浑身颤了一下。她心智本就比同龄幼童成熟得多,此时此刻一眼便看出周顺意眼里掀起了滔天大波。
“呵。”周顺意极低声地笑了一下,“居然有此内情……”
她看到了什么?小宋岑看向那个方位,什么也没看出来。
“……”小姑娘有些无措地扯了扯她的袖子,望向村庄,又看看她,眼里尽是茫然害怕。周顺意叹口气道:“你这个小丫头背景也太复杂了些,叫我这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有点忌惮了呢。”
小宋岑眨巴着眼睛,很可怜的样子。
“哼,还好你遇到的是我。说过了吧,我这人行事呢,一贯是为了自己开心。”
“乖。”周顺意抬眼,胡乱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又恢复了先前那副不羁样:“不过些许小魔,不值一提。走这么远的路累了吧?你在这里等着,最好睡一觉。醒来,师父就回来了。”
她展臂伸掌,状若随意散漫地唤了一声:“快哉。”这次不再是那把刀鞘的独角戏,大风呼啸间,一把其貌不扬的断刀出现在她手中。
“终于要见血了。”她弯唇,眸光闪烁间一片血气森然。
周顺意平素打架不用刀刃,至多只用刀鞘。这当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而是快哉刀一旦出鞘,必要见血。
它是一把凶兵。是周顺意亲手锻造而成,也是周顺意自己的血浇灌、用千百个人头育肥而成。
周平晏不肯她学刀,当然就没有刀能出现在她面前。她是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既然拿不到刀,那就自己打。
纵是废铜烂铁也要了,只要能打刀。
她本来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折腾半天,刀铸出来竟然是一把断刀,而且由于材料不好,刃色驳杂。看上去像铁匠学徒打刀的残废品。
不好不好,丑是其次,主要是太不顺手。
周顺意想了想,自己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一身血不正是最好的养料么?
于是她偷偷放血,温养那把断刀七七四十九天,终于铸成了一把带有“灵”的绝世好刀。这动静不小,周平晏发现后一怒之下把她关进了持悲寺。好在她还有个刀境,如此历练十几年,到底练出了几分实力,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逃了——幸得那个恰似她师父的人的帮衬。
总是,后来她就成了江湖人称的周女侠,那把刀也得了个名字。
既是由心而铸,为快意而来,不如就叫快哉。
——尽管因为这极为独特的经过,快哉刀从此有了个毛病,又或说是血性——每逢开刃,必须见血。否则刃卷色残,威力大减。
但毕竟这是她的刀。独属于她的刀。
……
周顺意把小姑娘安置好后,拖着快哉刀进了村子。快哉刀很长,虽然是把断刀,仍能划过地面发出嘶嘶的摩擦声。
虽然她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但她仍然被眼前之景惊了一惊。
血溅满乱石,把冷硬的灰染上一点狂热的红。石底露出些残肢乱臂,不显眼,但足以让人心生寒意。
小魔的确是小魔,这没错。可再弱小的魔对于普通凡人来说,也难以抵抗。
她想起那个还在盼着回家的小姑娘,默然半晌。
所以在那个真实的世界,没有她周顺意,宋岑是怎么活下来的?
周顺意走了一段路,看到几个小魔竟然慌慌张张从村子里逃出来。她不是那种自命清高的人,很顺手就把他们解决了。如果换做她娘,那恐怕她会嫌脏手而不愿动刀。
怎么突然想到母亲了呢?明明都没有见过呢。
她本来想留一个活口来逼问内情,结果这些魔即使活下来也形容疯癫,语无伦次。
看样子被施了什么禁术。
她撇撇嘴,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
她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因此还没走几步,她就和一帮魔——不,竟然是人,迎面相逢。
周顺意并不很震惊,但对面那群人显然没料到会碰见她,一下惊疑起来。
他们穿着华贵,服饰不同,但胸前都有同样的鹤型徽记。武器各异,有用刀的,有空手的。男女混杂,呈扇形站位,为首的是个宫装妇人。妇人生得美艳,笑得和煦,是为数不多的面色毫无变化的人。
恰也是这个笑得最良善的女人二话不说就道:“温嬷嬷,动手。”
站在她旁边的老妇人晃了晃松弛的脸皮,阴恻恻地看向周顺意。
老妪老态龙钟,但双掌相向合拢之时,中间却有一股极为强劲的气流呼啸成旋,发出鬼哭般的尖叫。
——“困世掌!”
修为很高,招式很强,不像她能打过的样子呢。
逸散的气流拂过周顺意的脸颊,大风吹得她高高的马尾飘飘扬扬。她眯着眼,心里觉得有点怀念。自打她回了周家,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滋味了。
是了,这个时候,“周顺意”还是个困在持悲寺的无名小卒,是个娃娃,还不是若干年后那个大名鼎鼎的女侠客呢。
周顺意笑了一下,道:“您不认识我,我却认识您呢。徐夫人,多谢您的手下指教了。”
话音一落,女刀客收了笑,那双眼燃起熊熊火焰。断刀发红发烫,断掉的那一截默默长出了崭新的刀面。宽阔的刀面划破空气,风声发出阵阵悲鸣。若有人仔细去听,只怕还能听到隐隐的哭声。
周顺意在心中默念:第一式,悲风。她没打算停,刀锋扭转,水波一样的灵力在空气中泛起涟漪,大刀蛮横地俯冲而下,划破了水波,却并未减弱刀势,反而带着被冲击的水流一块向前。
第二式,断水。
蛮横的灵力与刀气相融,风与水两柔相合,反生锋芒,刺眼的凶光彻底爆裂开来,像一条汹涌的大河涨起了水,瞬间笼罩四野。周顺意感知着枯竭的丹田,淡淡吐出几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刀域,开!”
这是纪归合改创的山河刀法的前两式。只不过周顺意在其中加了一些新花样。譬如“断水”这一招,他人用起来,都是以柔克刚,取连绵不绝之势。唯独在周顺意这个虎得不行的女人手中,断水——就是凭一腔热血和一身气力,蛮横地,把大江隔断,把银河斩灭。
须臾间,强悍的灵力爆裂摧毁了寸寸空间,掌势与刀气相撞,掌势明显占据上风,但那刀气太刚太硬,难免防御不及。那裂痕一直蜿蜒到周顺意眼前,恰好停下。有余下的刀气穿透那一掌,割断了那老妪的一根头发。
唉,到底修为太浅,她都快送了半条命那老妇人才断了根头发。
周顺意撇撇嘴,只觉得全身上下痛闷得要命。她以刀支撑住自己的身躯,心中腹诽:她可没力气再使一刀了,对面这群人能不能突然暴毙?
她是惯爱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的。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习惯了。
“——呀、呀、呀,真是震撼人心的刀法。”忽有掌声传来,周顺意挑眉看去,只见老妪阴狠狠地觑她一眼,竟然向后退了几步。她大吃一惊,就听原本冷眼旁观的妇人此时却面容带笑鼓起掌来。“不知阁下是周家人,方才多有冒犯。”这刀法周家代传,虽说周平晏已经很久不用刀,但知道招式的人并不少。
所以还是得拼背景靠山么?周顺意失笑,说:“我叫周顺意。”
“——您得记住啊。”
徐夫人脸上的笑僵了一僵:“我等是为剿魔而来,方才发现有人族与魔族勾连,太过急切,才伤了阁下,还望阁下不要挂怀。”
“所以你们想抓的人是谁?”
“这……我们也不知姓名。是方才清点村中人数,发现尚有活口。这村民交代村中少了一人。边境一向在我徐家治理之下治安颇好,今日魔族竟如入无人之境,不是有内鬼又是什么?恰好少了这一人,想来她必定是这叛徒了。”
女人招招手,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就身躯颤抖着跪了下来:“小民、小民说的都是实话……都是实话……”
周顺意沉默半晌,说:“那人,是不是身量不高,年岁尚小,眼睛大,肤色白,是个乖巧丫头?”
“对,就是她,就是她!”老汉连忙点头。“她姓宋,平日里就是个不老实的……”
“对?”
“对!对!”
“她可是天天只想着报恩,没想到恩人竟是如此宵小?”周顺意的脸显出一点怒意,“你们好大的胆子,欺上瞒下,偷天换日,是不是有朝一日你们能勾结外敌打到天府?你们今日要抓她,我必然是不让的!”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这由不得你说了算。”徐夫人也不再掩饰狼子之心,冷笑起来,“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周家确实势大,但你不过小小一个金丹,方才趁我们轻敌便如此狂妄自大。我便是在这里替你家长辈教训你甚至取你一条命,周平晏又敢说我一句不是么?”
“明人不说暗话,这丫头于我有大用处。她非你的亲朋,我要抓她,与你有何干系?快快让路!”
“那你便叫我尝尝漠瑶徐家的手段吧。”周顺意怒极反笑“我的确修为尚浅,还杀不了你,不过我也不会叫你好过的。你一字一句都在忌惮周家,怎么没想过我提醒过你?都说了,记住,我名顺意。”
“顺心的顺,如意的意。”她说“我会让你记住这个名字的。”